卫民戴着一副平光眼镜，正襟危坐，神情专注。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什么道法秘籍，而是一本厚重的【街道办事处工作条例汇编】。

昏黄的台灯下，他一页页翻阅，指尖在某些条款上轻轻划过，像一个备考的学究。

办公室里的气压很低。

河神李川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昨夜那场憋屈的战斗，让他这位曾经的水府正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打不着。

这比打不过还让人窝火。

土地公赵大爷的虚影明灭不定，显然也是元气未复，脸上写满了忧虑。

橘猫虎啸天则在自己的食盆里刨了半天，发现三份的承诺还没兑现，便跳上文件柜，用屁股对着自己的领导，表达无声的抗议。

“主任，咱们就这么干看着？”

李川终于忍不住了，他性子直，心里藏不住事。

“那东西还在楼里害人，咱们总得想个办法！”

卫民的视线没有离开那本厚厚的汇编，他只是淡淡地翻过一页。

“办法，要建立在合规的基础上。”

他的声音很平稳。

“我们是公职人员，不是山大王，不能由着性子来。”

李川被噎得说不出话。

合规？

跟一个吃人梦的妖怪讲合规？

这不是对牛弹琴吗？

终于，卫民合上了那本书，发出一声轻响。

他推了推眼镜，抬起头，目光扫过自己的三位下属。

“我决定了。”

他宣布。

“从明天开始，在平安公寓及其周边区域，开展为期一周的【爱国卫生运动】与【社区环境综合治理专项行动】。”

李川：“？”

赵大爷：“？？”

虎啸天连屁股都忘了对着他，猛地回过头来，满脸的猫咪问号。

爱国卫生运动？

这跟抓妖怪有半毛钱关系？

卫民没有理会他们三脸的懵逼，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崭新的红头文件纸，开始奋笔疾书。

“赵大爷。”

“在……在！”土地公一个激灵。

“你负责通知物业和居委会，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开会，传达街道办最新指示精神。会议主题：【关于提升社区居民幸福感与居住安全感的几点重要举措】。”

“李川。”

“属下在！”

“你负责联络区环卫所，协调三辆洒水车，五组消杀人员。明天上午十点开始，对平安公寓进行无死角、全覆盖的卫生清理与消毒作业。”

“虎子。”

“喵？”

“你负责组织社区志愿者，成立【文明督导队】，臂章我已经准备好了。主要工作，是监督本次行动的落实情况，确保不留一个卫生死角。”

卫民将写好的文件一份份递给他们，上面还盖上了街道办鲜红的公章。

“这是你们的行动纲领，拿去执行吧。”

李川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剧烈冲击。

他想问，主任，我们的高压水炮呢？我们的黑煞妖风呢？

难道我们以后抓妖，就靠洒水车和消毒水吗？

可他看着卫民那不容置疑的表情，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是！”

三人一妖，领了各自的“阳间任务”，稀里糊涂地退出了办公室。

卫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对付这种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东西。

神仙打架，太没效率了。

得用科学。

……

第二天一大早。

平安公寓的居民们，是被一阵高亢激昂的音乐声吵醒的。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楼下，几个大功率的移动音响一字排开，循环播放着红歌。

卫民拿着一个大喇叭，站在一辆洒水车的车顶上，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平安公寓的居民朋友们，大家早上好！”

“为响应市里创建文明城市的号召，改善我们的居住环境，提升大家的身心健康水平，我们幸福里社区街道办事处，今天正式启动【爱国卫生运动】！”

居民们睡眼惺忪地从窗户探出头，一脸的不爽。

可当他们看到楼下那阵仗，洒水车、消杀队、还有戴着红袖章的志愿者，都愣住了。

这是来真的啊？

卫民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遍了整个小区。

“同志们，朋友们！一个干净整洁的环境，是美好生活的基础！一个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长期居住在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容易滋生细菌，引发疾病，更会影响我们的精神状态，导致失眠多梦，精神萎靡！”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

楼上那些饱受噩梦折磨的居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最近大家可不就是失眠多梦，精神萎靡吗？

原来是环境卫生不好导致的？

“所以！”卫民振臂一呼，“我提议！大家行动起来，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把家里那些发霉的、积灰的、长期不见光的东西，都清理出来！”

“把我们的被褥、床单、窗帘，都拿到太阳底下来，好好地晒一晒！”

他顿了顿，用一种极富感染力的语调，喊出了本次行动的核心口号。

“同志们！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让我们用勤劳的双手，把一切魑魅魍魉，都晒出来！”

楼下的志愿者们，在虎啸天的带领下（它也戴着一个特制的迷你红袖章），立刻鼓起了掌。

楼上的居民们，也被这股火热的气氛感染了。

“主任说得对！是该大扫除了！”

“我家被子都快发霉了，是得晒晒！”

一时间，群情激奋，响应者云集。

一场轰轰烈烈的“晒被子”运动，就此拉开序幕。

……

纪晓玥是被楼下的噪音吵醒的。

她顶着两个黑眼圈，宿醉般地走到窗边，然后就看到了让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整个平安公寓楼下的空地上，拉起了一排排的晾衣绳。

五颜六色的床单、被罩、窗帘，像万国旗一样迎风招展。

居民们扛着被子，抱着床垫，脸上洋溢着劳动的喜悦，互相打着招呼，整个社区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而在人群的最中央，那个新来的卫主任，正拿着个大喇叭，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全局。

纪晓玥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这是在干什么？

社区行为艺术？

她迅速洗漱完毕，拿起相机和本子就冲下了楼。

她拦住一个刚晒完被子的大妈。

“阿姨，你们这是……”

“响应卫主任号召，搞卫生，晒被子啊！”大妈一擦汗，满脸笑容，“你别说，卫主任真有水平！他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我们这楼里是太阴湿了，怪不得老睡不好！”

纪晓玥又采访了好几个居民，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

所有人都觉得，新来的卫主任，真是个为民办实事的好干部。

她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个被居民们团团围住，正耐心解答问题的卫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难道……

她那颗充满求知欲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

她想起了自己查阅过的那些心理学文献。

环境心理学！

通过改变一个群体的物理环境，来影响他们的集体心理状态！

晒被子，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清洁。

阳光的照射，能促进人体分泌血清素，这是一种能让人感到愉悦和安宁的神经递质！

干净、整洁、充满了阳光味道的环境，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正面心理暗示！

它能有效地对抗焦虑、抑郁和恐惧！

所以，那所谓的“集体撞鬼”，根本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

而是在长期压抑、阴暗的环境下，诱发的群体性心理障碍！

卫民他……他从一开始就看穿了这一切！

他没有用那些虚无缥缈的心理疏导，而是用了最直接、最有效、最接地气的办法——改善环境！

釜底抽薪！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社区管理了。

这是社会学、心理学、环境学应用的顶级大师才能做到的事情！

纪晓玥看着卫民的背影，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这个男人，他到底还藏着多少她不知道的本事？

……

天台，那个被轰出大洞的储物间废墟之上。

一团不可名状的、由纯粹的黑暗与扭曲的梦境能量构成的怪物，正在痛苦地扭动着。

它，就是【梦貘】。

一个以人类噩梦为食的，来自梦境维度的【外来户】。

此刻，它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楼下那震耳欲聋的红歌，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切割着它的精神核心。

更要命的，是阳光。

无处不在的阳光。

那些被晒得暖烘烘的被子，散发出的“阳气”，对它来说，不亚于最高纯度的浓硫酸。

它的身体，正在被一点点地“净化”、“蒸发”。

它的力量源泉，那些居民的噩梦，也几乎被切断了。

整个社区的人，现在都沉浸在“劳动最光荣”的亢奋情绪里，晚上睡觉都带着笑，梦里全是发奖金的场景。

根本没有噩梦给它吃！

断粮了！

“不……这是什么驱魔仪式……”

梦貘发出了无声的哀嚎。

“不讲武德！太不讲武德了！”

它修行千年，吞噬过无数强大存在的梦境，从未见过如此离谱的阵仗！

就在这时，那个魔鬼般的声音，又通过大喇叭传了上来。

“同志们！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让我们用勤劳的双手，把一切魑魅魍魉，都晒出来！”

噗！

梦貘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一嗓子吼得差点当场裂开。

你……你干脆直接报我身份证号得了！

它再也撑不住了。

那团由纯粹能量构成的身体，在炽烈的阳光和磅礴的“阳气”冲刷下，开始剧烈地收缩、扭曲、凝实。

它在梦境维度的存在，被强行剥离了。

“砰。”

一声轻响。

在天台的废墟中央，一团黑色的、黏糊糊的、像融化了的沥青一样的东西，凭空出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它剧烈地喘息着，身体表面不断冒出黑烟。

它，被迫现出了实体。

它，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