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里社区有一条护城河。

名字很好听，叫“银带河”。

但在卫民看来，现在叫“铁锈带”可能更贴切。

河水是浑浊的墨绿色，飘着不知名的白色泡沫，散发着一股工业废水混合了生活垃圾的复杂气味。

卫民背着手，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在河边巡视。

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每天要把辖区走一遍，熟悉地形，了解民情。

走到一座小石桥上，他停下了脚步。

一股异常的能量波动，正从桥下的河水里幽幽地传来。

那感觉很微弱，像个信号不好的电台，充满了杂音与衰败的气息。

他顺着感觉看去，桥洞底下，一个青年正靠着石壁坐着。

青年大概二十出头，穿着一件印着“人生苦短”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手里还拎着一个空了的二锅头酒瓶。

他双眼无神地望着浑浊的河水，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社会毒打后彻底躺平的颓废感。

一阵风吹过，卷起河面的腥臭，也卷起了青年身上浓重的酒气。

卫民皱了下眉。

这片区域治安不好，经常有流浪汉或者醉鬼在这里逗留。

他正准备上前劝离，心念一动，左手不着痕迹地在口袋里碰了一下那枚冰凉的【城隍印】。

嗡。

世界在他眼中再次分层。

那个颓废的青年身上，一个同样虚幻、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的神祇虚影浮现出来。

那虚影身披古式水官袍服，头戴冠冕，本该威风凛凛。

可此刻，他的袍服上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像是被泼了墨，冠冕歪斜，整道神躯都被一股浓郁的黑气缠绕、侵蚀，明灭不定。

卫民脑中的《户籍簿》自动翻页。

【姓名：李川。神职：银带河河神。现状：神域（河道）被严重污染，神力枯竭，神格濒临破碎，香火断绝。】

卫民看着这个自暴自弃的“躺平神”，又看了看那条快要变成臭水沟的银带河。

他懂了。

这就像一个公司的CEO，结果公司资产全部变成了坏账，厂房还被人当成了垃圾场，CEO本人自然也就破产了。

李川似乎察觉到了卫民的注视，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麻木的警惕。

【又一个能看见我的？】

他的意念断断续续，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来看笑话的？还是来抢地盘的？随便吧，这破地方，谁爱要谁要。】

卫民没有理会他的意念，而是直接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看着李川。

“这河，以前不是这样的吧？”

李川愣住了，他没想到卫民会问这个。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意念里充满了苦涩。

【以前？以前这里的水，捧起来就能喝。河里有鱼，岸边有柳，夏天还有小孩子下来摸虾。】

他晃了晃手里的空酒瓶。

【现在，只剩下我这个没人要的酒鬼了。】

“我以为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

他的声音里，是化不开的绝望。

卫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世界需不需要你，取决于你对世界还有没有用。”

“现在，我给你一个变得有用的机会。”

李川的眼神动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机会？你能有什么机会？你能把这条河变干净吗？你能让上游那个天天排污水的化工厂停工吗？】

【别逗了，年轻人。前几任城隍都做不到，你一个新来的……】

他打量了一下卫民。

【神力还没我这快死的老家伙强，你能干什么？】

卫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我不能让河水瞬间变干净。”

他的声音很平稳。

“但我能让排污水的化工厂停工。”

说完，他不等李川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回到那间破败的办公室，卫民没有搞什么祭天仪式，也没画什么符。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Word文档。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起来。

标题：【关于银带河水体污染严重，严重影响社区居民身心健康及城市文明形象的紧急报告】。

正文，他没有写任何神神叨叨的东西。

他写的是，社区有多少户居民临河而居。

他写的是，最近有多少老人和孩子因为河水散发的异味而出现呼吸道不适。

他写的是，这条曾经的城市景观河，如今变成了城市的一块巨大疮疤。

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

每一个字，都站在“为人民服务”的制高点上。

写完后，他打印出来，拿出街道办那枚鲜红的公章，重重地盖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市环保局的公开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喂，哪位？”

“你好，我是幸福里社区街道办事处主任，卫民。”卫民的语气客气又官方，“我代表我们社区全体居民，就银带河的严重污染问题，向贵单位进行正式申诉。”

“哦，幸福里啊，那个老大难问题了。”对面的声音毫无波澜，“我们知道，一直在跟进。”

“跟进的结果是什么？”

“这个嘛……情况比较复杂。”对方开始打太极，“上游涉及的企业很多，排查起来有难度，需要时间。你们的报告我们收到了，会按流程处理的。”

“流程要走多久？”

“这个不好说，快则三五个月，慢则……”

“啪。”

卫民直接挂了电话。

他知道，靠这种常规流程，等到河水变清，河神李川的坟头草都三米高了。

他需要一点【非常规】的阳间手段。

卫民翻出手机，找到了那个备注为“带刺的玫瑰”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纪晓玥那清脆又带着一丝警惕的声音传来。

“卫主任？这么快就想通了，准备接受我的专访，谈谈你那套‘新办法’了？”

“专访可以有，但不是现在。”

卫民靠在椅子上，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纪大记者，想不想要一个能上头条的大新闻？”

电话那头的纪晓玥明显来了兴趣。

“说来听听。”

“银带河污染，上游疑似有化工厂非法排污，环保部门反应迟缓，沿岸居民怨声载道。”

卫民言简意赅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怎么样？这个题材，够不够劲爆？”

纪晓玥沉默了几秒钟。

她太清楚这种新闻的杀伤力了。

民生，环保，懒政。

每一个词都是流量密码。

“你想让我做什么？”她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卫民的意图。

“我需要你帮忙，但不是以记者的身份。”卫民说道，“以一个普通热心市民的身份，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发到本地最大的网络论坛上。”

“记住，要客观，要真实，多放几张河水污染的高清照片，再配上几段对沿岸居民的采访录音。”

纪晓玥在那头轻笑了一声。

“卫主任，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

“你就不怕我把你也写进去？就说新来的街道办主任束手无策，只能求助媒体。”

“你不会。”卫民的语气很笃定，“因为你是个有正义感的记者。而且，你肯定也想看看，我这个新主任，到底能不能解决问题。”

“你……”

纪晓玥发现自己又被这个家伙拿捏了。

他总能用一种让你无法拒绝的理由，把你拉上他的战车。

“好，我帮你。”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不过卫主任，事成之后，你欠我一个独家专访。”

“成交。”

挂了电话，卫民又把土地公赵大爷叫了过来。

“赵大爷，发动一下咱们社区那些热心的大爷大妈，尤其是前几天跳广场舞的那些。”

赵大爷现在对卫民是言听计从，连忙点头。

“主任您吩咐！”

“让他们从现在开始，轮流给市环保局的投诉热线打电话，就反映一件事，银带河臭得睡不着觉。”

卫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记住，要文明投诉，摆事实，讲道理，不要骂人。”

一场由街道办主任亲自导演的“人民战争”，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

半天之后。

市环保局的某个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跟过年一样热闹。

接线员小王已经快疯了。

“您好，这里是环保热线……是是是，银带河的问题，我们已经记录在案了……”

“阿姨您别激动……对对对，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

“大爷您放心……”

与此同时，本地最大的网络论坛“香樟树下”，一个帖子被迅速置顶，标题鲜红加粗。

【触目惊心！我们的母亲河正在哭泣！银带河污染调查实录（有图有真相）！】

发帖人叫“正义的小月亮”。

帖子里，一张张高清照片，将银带河的“惨状”展现得淋漓尽致。

墨绿色的河水，死鱼的白肚，岸边的垃圾。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记耳光，扇在所有看到它的人脸上。

帖子下面，还有几段经过处理的录音。

“……我孙子才五岁，天天咳嗽，医生说就是空气不好……”

“……以前夏天我们都在河边乘凉，现在窗户都不敢开，太臭了！”

评论区瞬间爆炸。

“我靠！这就是我们市的景观河？跟下水道有什么区别！”

“环保局的人呢？都在干嘛？喝茶看报纸吗？”

“顶上去！让市领导看到！”

“我已经打了投诉电话了！大家一起打！”

舆论，被彻底点燃了。

市环保局的领导，再也坐不住了。

网上的帖子他看到了，投诉电话被打爆的消息他也听说了。

最要命的是，一份盖着幸福里社区街道办事处公章的紧急报告，不知怎么的，被放到了市长的办公桌上。

据说，市长看到报告后，脸色很难看。

压力，山呼海啸般地压了下来。

当天下午，一支由环保局、城管、甚至公安联合组成的执法大队，浩浩荡荡地开赴银带河上游。

一天之内，藏在郊区的一家非法排污的化工厂被当场查封，负责人被直接带走。

效率高得令人咋舌。

污染源被切断，接下来的几天，在几场大雨的冲刷下，银带河的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变得清澈起来。

虽然离“捧起来就能喝”还差得远，但至少，那股恶臭消失了。

河边的柳树下，河神李川呆呆地站着。

他能感觉到，一股股虽然微弱但却纯净无比的力量，正从清澈起来的河水里，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神体。

干涸的神力正在恢复。

濒临破碎的神格正在凝实。

他那件破破烂烂的神袍，也重新焕发出了淡淡的光彩。

他不是被神佛拯救的。

他是被一份【红头文件】和无数个【投诉电话】拯救的。

他猛地转身，朝着幸福里社区街道办事处的方向，发疯似地冲了过去。

他冲进那间破败的办公室，在卫民惊讶的注视下，“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大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重生般的激动与颤抖。

“李川，愿为大人效死！”

卫民的班底里，最强悍的【头号打手】，就此归位。

一文（土地公），一武（河神），一巡逻（虎妖）。

一个最基层的神道班子，初具雏形。

卫民看着激动不已的李川，正准备说几句勉励的话，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

土地公赵大爷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惊恐。

“主任！不好了！”

他指着窗外某个方向，声音都变了调。

“我们辖区里那栋‘平安公寓’，好像……好像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