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阁三楼,独孤修的专属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嗯,不太好闻,但独孤修坚持称之为“思考的味道”——那是炭笔、廉价纸张,还有他让明月特意调制的、据说能提神的古怪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房间的一面墙上,挂上了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贴满了各种大小不一、写满字的纸条,还用炭笔画满了箭头、圈圈和只有他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符号。
乍一看,像是小孩的胡乱涂鸦,但仔细瞧,却能发现这些杂乱线条背后隐约的脉络。
明月坐在一旁的小几前,面前摊开着好几本账册一样的本子,她时而快速书写,时而凝神计算,将一份份由“耳报神”网络送来的原始信息进行归类、核实和初步分析。彩云则坐在窗边,擦拭着她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耳朵却微微动着,留意着楼内外的任何异常动静。
“公子,”明月抬起头,将一张新到的纸条递给独孤修,“信息组送来的,标为‘急’。”
独孤修正对着木板发呆,闻言接过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目标:太子府属官赵才。动向:近日频繁接触吏部考功司主事。意图:疑搜集晋王府举荐之扬州仓曹参军李靖之劣迹,欲借即将开始之官员考绩发难。”
“李靖?”独孤修挑了挑眉,心里嘀咕,“这名字挺耳熟啊……不过应该不是那个大唐军神,估计是重名。”
他关注的是事件本身。
“啧,又是这套。”
独孤修把纸条揉成一团,随手丢进旁边的纸篓里,“玩不起是吧?动不动就想在考核上做文章。”
他走到木板前,找到代表那个扬州仓曹参军李靖的小纸条,上面简单记录着此人是杨广半年前举荐的一个寒门官员,在扬州任上表现中规中矩。他又看了看代表太子党势力范围的区域,那里密密麻麻贴着不少标签。
“想搞突然袭击?门都没有。”独孤修哼了一声,对明月说,“去,告诉晋王,让他立刻以‘漕运事务需熟手协理’为由,写个调令,把那个李靖……哦,就这个扬州仓曹参军,立刻调回大兴,到工部漕运司挂个闲职。速度要快,赶在考功司启动对他的考核之前。”
明月点点头,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起身去安排。
杨广接到消息时,正在批阅文书。
他对独孤修这种近乎“未卜先知”的能力已经有些习惯了,虽然心中诧异于太子党的动作又被提前知晓,但还是毫不犹豫地按照独孤修的吩咐办了。
一道调令,以加急的速度发往扬州。
几天后,当太子党的官员们准备好弹劾的奏章,摩拳擦掌地准备在考绩会议上发难,给杨广一个难堪时,却愕然发现,他们苦心搜集了许久“黑材料”的目标人物,居然已经在几天前被调回京城了!而且调令理由充分,程序合规,让他们一拳打在了空处,憋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
“舅舅,真是神了!”事后,杨广兴冲冲地来到无忧阁,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若不是提前得知,李靖此番定然考核下等,我举荐失人的罪名恐怕就跑不掉了!”
独孤修正趴在一张巨大的宣纸上画着什么,头也没抬:“基本操作而已。情报工作的核心就是预判和抢先手。等你被别人弹劾到脸上再反应,那就晚了。”
他画完最后一笔,满意地直起身,对杨广招招手:“来得正好,给你看个好东西。”
杨广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那张大宣纸上,画着一幅极其复杂又脉络清晰的……关系图?图的顶端,分别写着“东宫”、“晋王府”和“中立”几个大字。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人名,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和箭头连接着。
“看这里,”独孤修指着“东宫”下方最大的一块区域,“这个圈里的,是铁杆太子党,以高颎为首,包括他的一堆门生故吏,还有那些跟咱们不对付的老派世家。”他又指向旁边一个小一些的圈,“这些是摇摆不定的,或者跟太子有姻亲关系,但本身可能对太子能力有疑虑的。”
接着,他指向“晋王府”下方:“这是咱们的基本盘,杨素、宇文述他们,还有通过无忧阁和后援会拉拢过来的人。”
最后,他点了点“中立”那一大块,“这些是老狐狸,或者真正的清流,像牛弘之类的,暂时两不相帮,但可以争取。”
这张图直观得可怕,将朝堂上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和政治倾向,清晰地展现在了杨广面前。他看得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以前对朝局的认知,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而现在,这层玻璃被独孤修一巴掌拍碎了。
“这……这是……”杨广声音都有些干涩。
“《朝臣关系与倾向初步分析图》,版本一点零。”独孤修拍了拍手,得意地说,“以后还会持续更新。有了这玩意儿,谁是自己人,谁是敌人,谁可以拉拢,谁需要防备,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杨广看着那张图,如同看着一件绝世珍宝,心中对独孤修的佩服简直无以复加。他感觉自己仿佛手持明灯,行走在原本漆黑一片的迷宫中。
然而,就在独孤修和杨广凭借着越来越强大的情报网络和清晰的政治地图高歌猛进时,他们的对手,也并非毫无察觉。
与此同时,宰相高颎的府邸书房内,气氛却有些凝重。
高颎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面前放着几份关于近日朝局动向的简报。他端起茶杯,又放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坐在下首的是他的长子高盛德,见状忍不住问道:“父亲为何事烦忧?可是因为今日考绩会议上,未能拿下晋王举荐的那个李靖?”
“李靖?一个小小鱼饵罢了,失了也就失了。”高颎摇摇头,目光深邃,“我忧的是那放饵和收竿的人。”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缓缓踱步:“你难道没发现吗?近来太子这边诸事不顺,每每我们刚有动作,对方就仿佛未卜先知,总能抢先一步,或是化解,或是避开。上次府库建材之事,还有之前几次或明或暗的较量……晋王那边,反应太快,太精准了。”
高盛德迟疑道:“或许是……巧合?或是晋王殿下天资聪颖……”
“天资聪颖?”高颎停下脚步,看着儿子,眼神锐利,“杨广是有些小聪明,但绝无此等老辣精准的手段!该是那位独孤国舅!还有如今已明确站到他那边的杨素!”
他语气沉重,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警觉:“这位年轻的国舅爷,行事天马行空,不循常理,偏偏又每每切中要害。他搞出的那个什么‘无忧阁’,还有那个看似胡闹的‘后援会’,恐怕都不简单。如今更是得了杨素这老狐狸的鼎力相助,如虎添翼啊。”
高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太子若再不振作,依旧沉溺于酒色享乐,对此危局懵然不觉……只怕东宫之位,危矣。”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了高盛德的脊背。
他从未听过父亲用如此沉重的语气评价一个对手,尤其是对方还是一个如此年轻,看似不着调的人。
大兴城的夜空下,一边是借助现代思维和情报网络步步为营的锐气,另一边是老牌政治巨头敏锐嗅到危机后的深深忧虑。
无形的战线,在更深更暗处,悄然延展。
独孤修和他的“耳报神”,终于让这个时代最顶层的权力玩家,感到了真切的不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