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长安,还弥漫着爆竹硝烟和节日余烬的气味。然而,麟德殿内的空气,却比殿外尚未消融的积雪还要寒冷几分。
太子杨勇站在丹陛之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讨好与忐忑的神情。他刚刚陈述完一份在他看来能彰显孝心、粉饰太平的奏请——请求在岐州(今陕西岐山一带)风景秀丽之处,为父皇修建一座避暑离宫。
“……父皇日理万机,操劳国事,儿臣每思及此,心实难安。”杨勇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发虚,“岐州地近长安,气候宜人,若营建一宫,供父皇母后夏日休憩,既可颐养圣体,亦可彰显我大隋威仪于天下。所需费用,可从儿臣府库及内帑支应,绝不额外增加百姓负担……”
他这番话,显然是经过幕僚精心包装的,试图将一项劳民伤财的工程,美化成“孝心”和“国家形象工程”。
站在文官队列末尾,几乎快要打瞌睡的独孤修,耳朵动了动,心里直接笑出了声:“这傻孩子……真是记吃不记打。你母后最恨奢靡,你父皇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和休养生息,你倒好,直接往枪口上撞。高颎没拦着你?”
他目光扫向原本高颎站立的位置,如今那里空着。但站在前排的一些太子党官员,脸上也明显带着不安。显然,不是没人劝过,而是太子一意孤行,或许是想借此机会,挽回一些因为之前“闭门思过”而丢失的颜面,重新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
果然,龙椅上的隋文帝杨坚,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反而眉头越皱越紧。
他刚经历过开皇初年的励精图治,深知民力可贵,对于这种纯粹为了享受而大兴土木的事情,本能地反感。尤其是,提议者还是刚刚因为行为不谨被申饬过的太子。
就在杨坚准备开口驳斥,或者至少搁置再议的时候,一个洪亮而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猛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陛下!臣,越国公杨素,有本奏!”
只见杨素大步出列,手持玉笏,身姿挺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肃然。他先是目光如电地扫了太子杨勇一眼,那眼神锐利得让杨勇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才转向杨坚,声音沉痛:
“太子殿下此言,大谬不然!臣,万万不敢苟同!”
他开口就直接否定了太子的提议,语气之激烈,让满朝文武都为之一震。这可是公开、直接地打太子的脸!
“陛下!”杨素继续道,声音越来越高,“我大隋立国未久,天下初定,关中百姓历经战乱,方得喘息!去岁关中大熟,然漕运未畅,储粮仍显不足!河北、河东之地,亦需恢复元气!此时此刻,正当与民休息,轻徭薄赋,积蓄国力!岂能为一己之享乐,而重启土木,耗费巨万,扰动地方?!”
他句句不离“民力”、“国力”,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太子殿下口称‘不增百姓负担’,然营造宫室,所需巨木取自山林,大石开于矿脉,工匠征发于民间,运输耗费于道路!此间种种,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哪一样不是在与民争利?!”杨素言辞犀利,如同连珠炮般轰向太子,“此举,绝非圣明君主所为,更非储君应为天下表率之德!此乃劳民伤财,有违圣君节俭之道!臣请问太子殿下,此举,置天下黎民于何地?置陛下孜孜以求之清明吏治、安定民心于何地?!”
他最后几句,几乎是厉声质问,直接将太子的行为拔高到了“失德”和“违背治国根本”的高度。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被杨素这番毫不留情、火力全开的抨击惊呆了。
太子杨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指着杨素,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现自己那些“孝心”、“威仪”的理由,在杨素这番冠冕堂皇、占据大义的指责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他求助般地看向其他太子党官员,那些人却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更不敢在此刻触怒明显处于暴怒边缘的皇帝和气势正盛的杨素。
杨坚端坐龙椅之上,面沉如水。
他心中对太子的失望,已经达到了顶点。
他当然知道杨素此举有党争的意味,但杨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戳中了他的心窝子!他杨坚能得天下,靠的就是勤俭、务实,最恨的就是子孙后代奢靡无度,败坏他辛苦打下的基业!
“够了!”杨坚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冰冷,“太子杨勇,不体圣心,不恤民力,妄议营造,着即申饬!岐州离宫之议,就此作罢,永不再提!退朝!”
说完,根本不给任何人再说话的机会,起身拂袖而去。
“退——朝——”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慌乱。
百官如梦初醒,纷纷躬身。
太子杨勇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脸色灰败,在众人或同情、或嘲讽、或冷漠的目光中,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向外走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彻底栽了,不仅在父皇心中形象大损,更在满朝文武面前,被杨素公开羞辱,颜面扫地。
而杨素,则面无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衣冠,在与几位晋王派系的官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后,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大殿。
他今天的表现,已经向所有人宣告,他越国公杨素,与太子及其背后的高颎势力,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他将自己,以及他所代表的庞大势力,完全、彻底地绑在了晋王杨广的战车上。
消息很快传到了无忧阁。
杨广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连连称赞杨素:“越国公真乃国之柱石!一番言论,正气凛然,直指要害!看那杨勇,日后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
独孤修却只是慢悠悠地品着新到的春茶,脸上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和警惕。
“舅舅,难道不该高兴吗?”杨广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不解。
“高兴?当然高兴。”独孤修放下茶杯,看着窗外枝头萌发的点点新绿,语气平淡,“杨素这只老狐狸,既然已经亲自下场,赤膊上阵,那就意味着他押上了全部身家,再无回头路可走。对我们来说,这是好事,一股强大的助力彻底归心了。”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杨广:“但是,阿摩,你也必须看清楚。杨素今日能为了你,如此不留情面地往死里攻击太子,将来若利益所需,他同样可以调转枪口。此人能力极强,野心也不小,手段更是老辣。可用,但必须慎用,更要……慎防。绝不能让他觉得,离了他,我们就寸步难行。” 杨广闻言,心中的狂热稍稍冷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舅舅的提醒,像一盆冷水,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政治联盟的本质是利益,而非情谊。驾驭杨素这样的枭雄,需要更高的智慧和更强的手腕。 “阿摩明白了。”杨广郑重地说道。 独孤修点点头,不再多言。 他知道,经过杨素这次石破天惊的公开决裂,朝堂上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决定性的倾斜。太子**,经此重创,元气大伤。而属于晋王的时代,正伴随着初春的寒意,加速到来。 只是,前路上的盟友与敌人,界限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