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七日，青岚镇的泥地里冒出星星点点的草芽。

陆青玄裹着沈砚留下的旧狐裘，坐在镇西破庙的门槛上。庙中佛像的金漆剥落殆尽，供桌上摆着他从生魂池带回的半瓶生魂丹——丹丸表面的名字在阳光下泛着幽光，“王二牛”“李招娣”这些凡人的姓名，比任何剑谱都更灼人。

“陆小友。”

沙哑的声音从庙后传来。陆青玄抬头，见无妄尼站在竹影里，斗篷上落着新雪，手里提着个竹篮。

“您怎么来了？”他起身接过竹篮，掀开盖布，是晒干的野菇和一包炒米，“您本不该沾这俗世因果。”

无妄尼合十：“贫尼在苍梧山结庐五十年，早看透了。玄霄宗的‘天’若压得太狠，总要有块石头垫在底下。”她指了指陆青玄腰间的道剑，“那柄剑，选的可不是避世的人。”

陆青玄摸了摸剑鞘。这几日他总梦见道剑在识海里翻涌，像是有话要说。

“他们要来了。”无妄尼突然道，“玄霄宗的‘镇邪使’出了山，带了十二枚‘锁魂铃’，专门追踪道剑的气息。”

陆青玄的手一紧。锁魂铃是玄霄宗禁术，以百个婴孩的魂魄炼制，能循着道韵锁定目标。

“我该往哪走？”

“去云栖山。”无妄尼递给他一张羊皮地图，“那里有座废弃的剑庐，是你师父的旧识‘清微子’隐居处。他当年参与修订《天律》，最恨玄霄宗的伪道。”

陆青玄将地图收进怀里。破庙外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至少二十骑。他掀开庙帘，见雪地上有串新鲜脚印——是玄霄宗的“追云驹”，蹄铁上刻着云纹。

“走密道。”无妄尼掀起供桌下的暗板，“这是贫尼当年挖的，直通后山。”

密道里霉味刺鼻。陆青玄打着火折子，见墙壁上刻满佛经，每句末尾都渗着血珠。无妄尼跟在后面，轻声道：“这是当年被玄霄宗灭门的‘慈航寺’余孽刻的。他们临死前念了七日七夜往生咒，怨气渗进石头里。”

陆青玄的道剑突然发烫。他停下脚步，火光照亮墙上一行小字：“玄霄执法，杀僧夺寺，夺我经藏，毁我道统。”

“走吧。”无妄尼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但你若不站出来，这冤就永远报不了。”

密道尽头是片竹林。陆青玄钻出地道时，雪又下了起来。他望着远处的云栖山轮廓，将狐裘裹紧些——师父的剑庐应该在山阴处，那里常年积雪，人迹罕至。

“陆青玄。”

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陆青玄转身，见沈砚立在竹影里，白衣落满雪，腰间玉牌碎了一角。

“你还敢来？”陆青玄握紧道剑，“玄霄宗派你追杀我？”

沈砚没动。他走到陆青玄面前，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你落在茶棚的半块青铜镜。我查过了，那不是引魂镜，是玄霄宗初代祖师的‘监察镜’，专门记录宗门罪孽。”

陆青玄一怔。

“我师父……”沈砚喉结动了动，“我师父就是当年的‘镇邪使’。他临终前说，玄霄宗的罪，该有人清算。”

雪落在两人之间。陆青玄望着沈砚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跪在庙门口求他救妹妹的少年。

“你师父……后悔了？”

“他死在生魂池。”沈砚的声音发颤，“他去销毁罪证，被守墓人发现。临死前他用最后一口气托人带话：‘告诉青玄，道剑不是杀器，是照妖镜。’”

陆青玄的道剑突然出鞘。剑身上的“道”字映着雪光，照见沈砚眼底的水光。

“跟我去云栖山。”陆青玄收了剑，“清微子前辈能解答所有疑问。”

云栖山的雪终年不化。

陆青玄站在剑庐前，推开门，见案上摆着半壶冷茶，墙上挂着幅旧画——画中是个持剑仙人，脚下踩着无数跪伏的修士，与土地庙的壁画如出一辙。

“你来了。”

声音从内室传来。白发老者拄着竹杖走出，腰间悬着半块青铜镜，与陆青玄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清微子前辈。”陆青玄上前行礼，“晚辈陆青玄，奉无妄尼指引前来。”

清微子抚须大笑：“不必多礼。我等你很久了。”他将两半青铜镜合在一起，镜面浮现出玄霄宗历代罪孽：“当年我主持修订《天律》，本想约束仙门。可百年后，玄霄宗成了‘天’本身。”

他指向镜中画面：“你看这页，五百年前，玄霄宗以‘镇压魔脉’为由，屠了十万凡人；再看这页，三百年前，他们用‘开坛取灵’的名义，抽干了一整条灵脉……”

陆青玄的指尖抵在镜面上，那些画面像针一样扎进眼睛：“所以道剑选我，是要我……”

“不是要你毁了玄霄宗。”清微子打断他，“是要你让天下人知道，仙门若失了道，便该被凡人审判。”他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天律》原版残卷，记载着所有被篡改的条款。你拿着它，去北境的‘问心台’。”

“问心台？”

“那是上古修士设立的公审之地。”清微子的眼中泛起光芒，“当年太初道君就是在此处，以道剑审问了三百个堕仙。如今，该轮到你执剑了。”

离开剑庐时，雪下得更大了。

陆青玄背着锦盒，道剑在腰间轻鸣。沈砚跟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个食盒：“我做了姜茶，路上暖胃。”

两人踩着积雪往山下走。陆青玄突然开口：“周伯的尸身，我还没安葬。”

“我在青丘村有处墓地。”沈砚道，“当年我妹妹就葬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

陆青玄脚步一顿。他望着沈砚被雪覆盖的侧脸，想起生魂池里那些含恨的魂魄，想起周伯临终前的笑容。

“好。”他说。

北境的风比雪更冷。

陆青玄站在问心台前，望着台中央的青铜鼎——鼎身刻着“以道为秤，以心为镜”八个大字。台下聚集了上千人，有散修、凡人，甚至有其他宗门的修士。

“陆小友，你可知今日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清微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知道。”陆青玄将《玄霄暗录》和生魂丹瓶放在鼎边，“我要让天下人看看，仙门的‘道’，究竟是什么。”

台下响起骚动。玄霄宗的弟子挤到最前，为首者是位元婴长老：“放肆！玄霄宗乃正道魁首，岂容你一个散修污蔑！”

陆青玄取出道剑。三寸短剑悬在面前，剑身上的“道”字亮起金光：“正道？正道是周伯被当药引，是青丘村被屠，是生魂池里百万冤魂！”

他指向鼎中蒸腾的热气：“今日我用道剑审问的不是某个人，是玄霄宗的‘道’。若你们的道干净，便让它经得起这鼎中业火；若不干净……”

“轰——”

道剑突然化作金龙，撞向青铜鼎。业火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玄霄宗弟子的玉牌接连碎裂，元婴长老踉跄后退，嘴角溢出黑血。

“这是业火！”他尖叫，“你在引动冤魂的怨气！”

“不错。”陆青玄的声音传遍全场，“他们的怨气，就是最好的证词。”

台下有人哭出声。是青丘村的幸存者，捧着亲人的牌位跪在台下：“陆小友，替我们讨个公道！”

陆青玄望着鼎中燃烧的业火，突然想起师父的话：“道剑不是杀器，是尺。量别人，也量自己。”

他举起道剑，金光直贯云霄：“今日，我以道剑为引，判玄霄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