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缝隙里透进几缕阳光,因为阴暗而显得阴凉的垂花厅顿时多了些微温度,主位上的妇人端坐着,眼睛微颔。
良久她才半睁开眼看向前方————那里跪着一个人,看身量应该是个男子,他跪在下首,头微微低垂着,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
“你说,老爷真的把那个孽种接回来了?”
“是,落云镇偏远,不过按照正常的脚程,现下出发了有三四天,估摸着还有不久便可抵达幻都。”男子恭恭敬敬道,对妇人口中的“孽种”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啪————”手边的紫檀木茶桌被她拍出沉闷的声响,眼睛完全睁开了,微垂的眼尾本给人温柔无害的感觉,但往上吊的瞳孔却生生打破这种娴静,无端增加了几分刻薄狠毒。
这是妇人发怒的前兆,男子习以为常却并不打算承受怒火,依旧恭敬道:“小姐,需不需要我去解决了他?”
“你……”听到男子这么大胆的话,妇人一时有些意外,但随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冷哼一声,意有所指道:“动作干净利落一些,别留下马脚。”
她手里沾血无数,不在意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挡到她的通通都活不了……
“是。”男子又恭敬地磕个头,紧接着消失在幽暗的小厅里。
半晌,厅里传来一声哼笑,“小杂种,你居然敢回来,既然做了决定,那就不要后悔……”
时炔有记忆以来从未离开过小镇,而今第一次看到外面的风景,第一眼还兴趣浓厚,再多看几眼不由得觉得还是落云镇好,连天空都比外面明净。
“外面就是不比家里,伙食怎么能差这么多……”李树子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打开了辛玥塞给他的小包袱。
“好香————是张家铺子的小酥饼和桂花糕的味道!”
时炔手比眼快地夺过包袱,看过去的眼神充满了慈爱与欢乐,“张老头家铺子的东西这么难买,阿娘一定是一大清早就去给我买了,阿娘对我真好。”
“歇歇吧,阿娘是准备给我的,你怎么这么自恋?”李树子眼睁睁看着时炔“夺人所好”,又这样说话气他,登时有些嫌弃道。
看出李树子的不满,时炔有些讨好地把包袱往前递了……一点,“那就是给我们两个准备的,阿娘对我们真好。”
除了怕他打自己这一点,李树子从来没怕过时炔,而时炔轻易不和他发火……当然年少不懂事时非要在他面前提自己如何如何崇敬尊神的事情不算。
“吃一块少一块,但阿娘的情意永远在。”李树子抓着桂花糕吃得香甜。
时炔见他如此情态,打趣道:“啧啧啧,真是想不到,阿树竟然也有感时伤势的一天,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李树子没理他,时炔也知道他闷葫芦的个性,不想自讨没趣,于是自动消音,乖觉地吃起了辛玥准备的“心意”。
夜半时分,随着浓重夜色席卷而来的是万籁俱寂,他们驻扎的地方是位于道旁的空地,树木不算茂密,大型的肉食动物也不会轻易靠近————对于有些武功防身的人来说,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阿树别吃了,这里有异动。”
“怎么了?哪里不对劲?”李树子囫囵把东西吃完,掀开帘子警惕地看向四周。
赶了几天的路,他们算是看出来了,除了那个统领其他人的武力值都弱鸡到不忍直视,就那个统领也就比他们好一些……也不知道时家是太不在意时炔这个流落在外的血脉还是真的有底气在整个幻世大陆横着走。
时炔放下帘子,正色道:“不是这个异动……你开灵识查探一下,这里有幻气波动。”离他们驻扎的地方不远,具体哪个方位还有待确定,但无可辩驳的是他确实感受到了不同之处。
半晌,李树子收起灵识,看着面前一张一脸期待的笑脸,强忍住打人的冲动,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人武力值比自己高,不能打,打他就是打自己……反复几遍之后终于能心平气和与他对视。
“骗我很好玩?”这点稀薄的幻气连落云镇最不成器那座石山的十分之一都没有,李树子想不通这个人在激动什么。
知道他误会了,时炔心里那叫一个急,“不是,你再仔细看看,这股幻气虽然微弱,但是你没有感觉到它是凭空生出来的吗?而且、而且它好像还在继续生长!”
“你……”李树子再次试图去感受幻气,似乎真的有慢慢变强的趋势,他有些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时炔也想知道,他切断灵识,断了对那股神奇幻气的感知,“这里一定有秘密,等幻都事了,我们再回来一探究竟。”
“好,那……”
“嘘————”时炔打断了他。
“你听,鸟被惊醒了。”
两人一时间面色凝重,夜半鸟被惊醒不是没有可能,但方才已经超过了自然惊醒的范围,要么是有猛兽,但他们都知道这里大概率不会有。要么……就是有人来了。
“时家人看来很希望你回不去啊……是老头?”李树子看着他,有些戏谑,但他们都知道对方现在心里的沉重。
时炔沉默半晌,“不像,虽然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是应该不是他。”
李树子:“对方来者不善,能做到一个不留吗?”
时炔:“不知道,摸清楚对方实力之前,谨慎行事。”
四周越发寂静,但暴风雨来临前无一不是寂静无声,今晚注定有一场恶战。
……
“你们是什么人————”
一声惊喝响起,四周迅速火光冲天,一时间把这一方土地照得亮如白昼。
不速之客见惊动了人也不欲再多作停留,在一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府卫惊诧不已的同时还不忘了要追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算了。”统领在后面喊道,“这些人武力在我们之上,追不上,追上了也打不过,先看看大公子有没有事吧。”
说来也巧,统领话音刚落就有声音自马车内传出,“发生了何事?”
“回公子,方才有些小插曲,现下已经解决,还请公子放宽心。”
马车里没再有动静,其他人也回到了休息场地,只是经过了这个插曲,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
而此时应该被扰人清梦又睡下的时炔和李树子却各自清醒着,确定其他人都已离开,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有两个是幻魂境界的,其他也在炼气后阶。”
时炔点点头,李树子不会看走眼,他说是幻魂,那就是幻魂。时炔低下头,兀自陷入了沉思……
一刻钟以前,一个黑衣男子闯入了他们的视线,没有任何犹豫和陌生就直奔马车。 敢单枪匹马地过来,目标大概率上还是他们,不是背后之人太低估他们就是面前之人一人足矣。 既然决定要去闯一闯时家这个龙潭虎穴,那就要看好自己的小命,他们不能死,那今天死的就必须是对方,他们是没杀过人,但绝对没有双方各自安好的打算…… 正当他们准备出手正面迎上对方之时,出现了第三方人马,之所以确定是第三方,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对面两队人就忽然动起了手,既然能动手,其他的不说,起码能确定不是一路人。 人多的一方原先或许带了些敷衍,在发现了对方是个硬茬后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双方互不相让,开始拳拳到肉,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 毕竟人少的有武力优势,武力弱一些的有人手优势,双方打了很久都没有分出胜负。这就给了时炔和李树子机会,秉持“有便宜不捡真的狗”的原则,他们原打算坐收渔翁之利。但不巧的是,两方两败俱伤之际居然被那些干啥啥不行,坏事第一名的府卫发现了…… 怪谁?谁都不能怪,怪自己时运不济吧。时炔如是想道。 “你挺厉害啊,都没在幻都混过就惹仇家上门杀你了。”李树子半是关心半是戏谑道。 时炔是真明白了,别管今晚有多少人来劫杀他们,只要来了,就都和他脱不了干系,不过想也知道,那些人还真就是冲着他的项上人头来的。 “……我不知道。”时炔十八年的人生中与幻都的唯一联系只有他父母,作为一个父母双亡的时家弃儿,他完全造不成任何威胁,他想不通是什么人非要置他于死地…… 李树子原先只是想插科打诨活跃一下气氛,却不成想这一句玩笑话倒是彻底把时炔钉在冥想的重压下,虽然很了解这个人,但他似乎总在安慰时炔这件事情上事与愿违。 叹了口气,他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自己一直当成好朋友的人,半晌轻生道:“既然选了这条路,那就好好走下去,你要负责的可不只是你自己,我也是豁出性命和你一起的……” 夜色越发浓重,时炔看不清李树子的表情,但他能听出李树子话中的关心。他想来讨厌黑暗,因为那会让他有一种失重感和抓不住一切的无力错觉,然而很奇怪,当下的他并没有这些感觉。 他想,或许他怕的并不是不能掌控一切,而是在充满未知恐惧的黑暗里不断沉沦,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对面的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借着距离优势精准无误地拍到了他的肩膀,一副知心长辈的语气道:“一切疑团到了幻都都会有解答,不急在这一时,当下还是要睡个好觉。” 时炔心里没来由地突突了一下,原先还以为是面对危险的过激反应,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是因为什么。 他就知道李树子不是什么正经人,方才还想着什么时候这个人变得这么善解人意了,果然不能对他抱有太大幻想。 只见原先一本正经的人突然换了一副语气,笑嘻嘻道:“你是不是怕?我就说马车不安全,你要是怕的话我跟他们说,让你换个地方睡……” 时炔一开始不想理会他,一是无聊,二则是李树子这人有个毛病,只要在确定别人不会伤害他的情况下,他说的调侃的话你越是反驳他越是说得起劲。 他不想惊动别人,自然会忍着不动手,李树子就是算准了他现在的心理,似乎是要把十几年被时炔武力压抑的天性一下子释放个够。 李树子絮絮叨叨的话一直往他耳朵里灌,挡都挡不住,时炔忍无可忍,憋了半天后闷闷道:“……那你去,反正我因为丹田不稳每晚都需要调息,大不了我们一起惊掉他们的下巴,要不……再让有心人利用我,让我爆体而亡,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阿娘……” “……我突然觉得,马车非常舒服,非常适合阿炔,阿炔这样神仙般的人怎么能屈尊降贵去和一群脑瓜子不太灵光的人挤在一起,我们阿炔,就应该跟我这样又英俊,又潇洒,脑子又好的人一起玩……”画风转变的太快,连时炔都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他觉得自己以前从来没有真正的体会到李树子的狗腿本质……阿娘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怎么就…… 后面的话时炔不忍心继续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就该想到他自己也不是个被阿娘成功教育的人。 时炔不由分说靠在车壁上,一脸困倦道:“我困了,你别吵我。”说着还煞有其事地打了个哈欠————时炔觉得自己演技又进步了。 和刚刚遭遇过生死威胁的时炔这里的和气与安静不一样,另外两边各怀鬼胎却不敢再轻易行动。 “你说什么————”女人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微微有些变调,平日里温和的嗓音此时听起来尖细而刺耳。 她下首还跪着一个人————那赫然就是白日里听命办事那个男子,那男子任然低垂着头,听着时夫人尖利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反应,不是因为习惯,而是所接受的训练如此———主子的命令不需要质疑只需要执行,主子的所有行为和言行都是合理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准则,主子就是准则。 男子依旧不卑不亢,“属下到达他们驻扎之地时还发现了另外一队人马,他们、属下确定从未见过如此身法的人,而且……属下从未在各大家族的暗卫里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们就像是、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从未有……那你说,这些人什么来头,干什么的……会不会、会不会是小家族的,碰巧和你撞上了。” “属下不清楚,但大概可以肯定不是小家族的,他们没有那个财力和实力,而且他们并没有理由去培养这样的人。” 男子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有些迟疑道:“他们一看到我,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动手,下手狠辣,丝毫不留活路,若是时家的府卫没有及时发现,属下极有可能命丧他们之手。” 听他这么一说,时夫人也陷入了沉思,一时之间气氛沉默到了极点,她设想着无数种可能,但又被自己一一否定,最终,她给出了自己认为最合理也是最令她不安的可能———— “你说会不会,是保护那小崽子的……” 与此同时,幻都城外的某间破屋前 “属下无能,没有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 在跪着的人正前方,一男子负手而立,闻言没有太大的表示,他似乎是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而后一步一顿地走到了人身后,他的视线停留在破败院墙外的一支残花上。 许是天公不作美,偏偏送了一阵风过来,那支残花连挣扎都来不及便颓然落下,那人啧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地开口,“以你之能,实在不应该……说说吧,怎么回事。” 跪着那人听到询问,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临了觉得不够详细一般加了一句自己的补充,“公子您说会不会……” “不会,与你们交锋的人与那个人不是一伙的,一切……只能说是误打误撞。”似乎是猜到他要说什么,男子开口打断道。 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失误,他有些愤然“公子,属下这就返回去,这次一定完成任务。” 那人听了,只是摇摇头笑道:“元辰啊,你还没看清,我对这个人确实是动了杀心的,这没错,但你也看见了,他或许不应该现在就死,不管是不是一个没有任何道行的废人,我总觉得,让他回来,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是,属下明白了。” “起来吧,你苦练多年,不是为了跪下的。” 元辰一惊,连忙道:“公子?属下的命都是公子救的,这是属下应该的……” “世界上没有什么应不应该,身份地位不是你能决定的,但气节是,感激不一定非要表现在一跪一拜之中,”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心不同,人才是不同的,永远,永远不要看轻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