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
“那究竟您因何要离开禾儿?”方禾恐声问道。
盘起发髻的端美妇人,低沉叹息一声,悠悠说道:“禾儿,你长大了,所以我该走了。”
“可,可是...”
“其实这并不关乎到你做了什么,只是有些陈年过往,有些因果梗塞在喉,还需我去还之罢了。”妇人柔声打断,并阻止了少年的继续劝说之意。
“当年我在凌云绝峰群下拣到你时,你气息虚弱的像一颗摇曳在狂风中的野草,我担心你随时会飘散而去,于是乎我将你捧在手心里,心心恋恋着,并且一直告诫你不可与人争斗。”
声音飘远,方禾随着娘亲悠深的眼神,似乎回到了那一刻,一个女子行至山林,遇到了一声啼哭,从此抱起,视作亲生。想着那一幕该是怎样的幸运。
“可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下意识的认为,你还是当年我刚捡到你时的样子,弱小不堪,一触即逝。”
“直到今日,我方才明白过来,你长大了,是即使没有半点魂力也能摘夺大比前十的强大,无论是内心的坚毅,还是外在的坚韧,都是我不敢想象的强大。”
“我很欣慰,而我再也没有继续留在你身边的理由了,我相信现在的你,终于可以好好保护好自己了。”
此刻方禾明白过来,原来上台之时,娘亲一直守在一个看不到的角落注视着自己,看到了他的成长,看到了他的执着。
最后先行一步,回来收拾衣物,准备告别。
在这温热静谧的小屋里,妇人最后一次轻抚少年的头,最后一次微笑,最后一次推开那潮润的木门,然后踏过台阶。
方禾木讷转身,看着渐行渐远的娘亲,眼中的世界忽然有些模糊起来,心中百感交错,最终汇成了一声沙哑的嘶吼。
“娘!”
在即将踏出小院之际,妇人闻着这一声嘶吼,身形不禁为之一颤,停顿良久。
在小屋到院门这短短几步里,仿佛有隔绝了一个世界之远。
似是最终的不舍,妇人不敢回头的,在清风中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决然消失在了方禾的世界里。
“禾儿,若你真能踏上修炼一途,成就御魂大道时,便是你我再见之日。”
最后那句话,方禾听得不太真切,他只看到了决然离去的娘亲,于是那模糊的世界,彻底变成了碎片状的镜面,温热随之流淌到了脸上。
悔恨之情瞬时涌上心头,若早知如此,即使让他做上一万次的选择,方禾也不会再去背起那把锈铁剑,去到那个高台之上。
即使继续背负着废物的名头,承受着外人无尽的嘲笑,可这些与娘亲在一起的相守又算的了什么?
因为回到家,那些委屈都被一碗粥,一抹微笑化平了啊。
行至远处的妇人,一抹不肯散去的苦笑挂起,口中喃喃道:“他跟你还真像呢,同样身负剑魂,同样的心情志坚。”
“只是既然像你,自当傲视于天地间!”
妇人最后留散在风中那句话,当然不是空话,而是期待着的一个奇迹,一个像今天般的奇迹。
而创造过一次奇迹的方禾,离下一个奇迹还有多远呢?
无人可知,无人可晓,如游离在沐魂大陆上的三魂,无人知,无人晓。
温热静谧的小屋,俨然成了寒冷孤寂一片,虽然它不曾真的朝阳,但至少此前是温热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天际漫长黑暗的夜,成了这里唯一的触感。
方禾无力跪坐到了冰冷地面上,身疲力竭心神崩溃的他,再也没有一分力气来面对这悲戚的世界,眼前逐渐黑暗起来。
只是在晕倒之前,这些年来的一幕幕过入脑海,多是些洗衣做饭的小事,但也有娘亲陪伴自己数星星的时刻。
沐魂大陆的夜空之上,永远排列着七颗星,像一幅画,又像一幅图。
.....
在那漆黑的夜里,方禾不知沉寂了多久,忽地感觉到身体一阵晃动,睁开湿润干涸后的眼角,一丝光亮映入眼帘,原来竟已天亮。
“喂,方禾,你怎么躺在地上?”
方禾神志未清的转过头来,看清了正俯身摇晃自己的人。
“哦,是郑管事啊,您怎么来了?”
来人是林羽家族的药房管事,印象中他总是呆在那台面木桌上,敲打着算盘,一对斜小的眼珠子好似无时无刻在算计着什么。
“来给你送药啊,你不是跟家族里申请了蕴魂枝跟晗血草吗?”
“啊,对,是的。”方禾起身接过管事递过来的草药,笑意满怀,下意识向内屋冲去。
“娘,家族里把药草送来了!”
“娘?”
推开木门,空空荡荡,被褥叠放的整整齐齐,好似从未住过人似的。
方禾呆立在原地,昨晚经历的原来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哎,你娘呢?”郑管事从身后探过头来,好奇的问道。
方禾转身,挂起旁人不知的苦笑,故作轻松回道:“多谢管事大人送来这些药,我忘了我娘有点要紧事,需要出门一阵子,可能过几天就回来了吧。”
看见微笑的方禾,管事心中微怪,倒也不疑有他,摆了摆手:“那好,药我也送到了,家族里还有些事务需要我去处理,就先走了。”
“管事大人慢走。”
待到眼前人消失,方禾一把将手中的木盒摔了个稀巴烂,砸到地上,砸出个硬坑。曾经苦苦相求,视若珍宝的药草,现在已是一文不值,甚至有点讽刺的意味。
昨晚娘亲离别前的话语,一句句再次涌入脑海,方禾不禁为之攥紧了手心。
他不知娘亲究竟有何执念,甚至到了要决然离别的程度,也不知这一行会有多远多久。
但最后那句散在风中的话,他清晰记起了,并铭记进了脑海,成为了往后日子里自己的执念,成了挥之不尽的策马鞭。
退无可退,哪怕舍命相搏,只为相见在御魂的那天!
可说到底,方禾还是一个意义上的废人,一个经脉全废,踏不进修炼一途的废人。
连门槛都还未能迈入,又何来御魂一说?想到这里,方禾不禁为之苦笑一声,可还是毅然离开家门,向凉凉后山上走去,脚印一如那些日复一日的日子,只是莫名更加沉重了。
院落前的那颗桃树,褪去了春意,枝叶渐黄,清风一旁袭来,卷走了第一片散落的叶子。
这年秋至,方禾与养育他十六载的娘亲分别,从此身边无亲伴,唯有对魂道一途的追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