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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人应有意,何须道将来

  

风起时花落如雨,叶凋后满城空音。

  

秋,笼罩着整个古镇,一切都显得格外沉寂。千百年来,这个古镇似乎就只有秋,这一个气候,所以才有这样的风景。

  

飞花,落叶,在这个古镇中不断轮回。花开,花落。叶盛,叶衰。不过就在一夜之间。这里的人从没见过春时百花同时开放,也没见过夏时草木葳蕤,亦没见过冬时白雪纷纷然。这里从来都只有萧瑟,沧桑。

  

夜里,一个黑色人影从远方缓步走来,嘴中还一直念道着什么,“十年……十年了……”眺望着远方的古镇,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很精彩。或喜,或怒,或哀,或乐。

  

摘下衣帽,英眉,赤眸,薄唇,长须。往日的少年,十年之后,已找不到十年之前的踪迹。而眼前这个古镇,却丝毫未变。一阵秋风吹过,镇中的花和叶随着它一起飞远。风停,然后又落下。

  

前因。

  

十年前,同样的夜晚,一夜飞花满天。

  

“姜药师!你还有什么话说!”门外一群人质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姜药师淡然站在门外。

  

“大伙都亲眼所见,你还不承认!”门外附和声一片,镇上的人举着火把,聚集在姜药师家门口,誓要将其诛杀。

  

“我姜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姜药师把门缓缓关上,孤身一人站在人群当中,“信不信由你们,我是在救人。”

  

“呸!你在河里投毒,害死几百同乡,叫救人?”为首的一人道,“要不是今天晚上偶然碰到你,还指不定要死多少人。”火把将整个古镇映照的通明,“杀了他,杀了他……”叫喊声震碎夜晚的宁静。

  

“好!我认了!要杀要剐随便,但求你们放过我妻儿。”

  

“放了他们?那怎么跟死去的乡亲们交代,怎么跟他们的妻儿交代。”

  

“很好,既然如此就别怪姜某无情了。”姜药师眼神骤然变得阴厉,长袖一挥,袖筒中洒出五颜六色的粉末,凡是碰到这些粉末的人,一个个口吐白沫,瘫软在地上。

  

顿时,夜,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静得可怕。落花夹杂着落叶在夜里不断翻飞,落在屋顶,街上,河里,心中。一夜之间,镇上所有的花,所有的叶,全都落尽,铺的厚厚一层……

  

夜尽天明,落花,落叶上的露水反射着清晨的阳光,有种说不出的美感。瘫软在地上的人逐渐恢复意识,抖掉身上的花、叶。怒吼,“姜药师!”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姜药师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有人一脚踹开门,冲进来,“你跑不了的!”

  

姜药师坐在正堂,毫无惧色,望着不断冲进来的人,轻笑道,“请便。”笑中包含了无尽的嘲讽。

  

……

  

第一缕晨曦洒在何离的身上,漫步在镇上。看着花落如雨的景象,一切的一切,都与十年前无异。再临故地,本以为物是人非,却荏苒依旧。

  

刚刚清晨,路上的人却异常多,匆匆忙忙的赶往某一个地方,而且所有人满脸都是惊恐,慌张。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何离随便拉着一个人问道。

  

“再不去就没命了!”那人将他甩开,随着人流一同前往。

  

何离也跟随众人,一起前往目的地,一探究竟。

  

整个古镇的人不多,也就两千人左右。但这两千人同时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就有点恐怖了。

  

“这里是……”何离到了众人聚集的地方,略微有些失神。

  

  

一座庭院,院前三棵不知名的小树,院中堆放着许多各种各样的药材,几所小房子随性散落。

  

若干年前。

  

“爹,为什么这树上的叶子不像镇上的树会落啊?”姜来问。

  

“你猜啊。”姜药师总是笑而不答。

  

“这树肯定是某种药材。”

  

“你怎么知道?”

  

“爹,你除了药材种过其他的东西吗?”姜来指着家里大的离谱的院子,除了三间房子,其余的每一块地都种着各种奇葩的草药。

  

还以为什么都没变,结果到头来只是一厢情愿。以前满院子种的奇葩药材,现在居然还有些怀念。这个死鬼老爹,从小给自己灌输各种药学知识,连遗物留下的都只有药学笔记,有什么好怀念的。却还是不自觉擦了擦眼角。

  

两千多个人自觉排好一列,慢慢的向院子中移动。院中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半蹲,为躺在地上的人针灸。

  

“把晕倒的人先抬过来。”男子边针灸,边说道。

  

  

……

  

日已过半,早晨原本长出的新花,新叶开始慢慢萎缩,颜色逐渐变黄,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何离就站在一旁静静观望,看着那名男子的手法,总感觉和老爹的手法有点像,只不过相当生疏。但据自己所知,老爹从来就没收过徒弟。

  

在男子帮九十多个人医治后,终于,有第一个人倒下了,浑身出现一种不正常的红色。“抬过来。”男子沉声说道,附近的人立刻将那人抬过去,马上为他医治。

  

尽管那名男子满眼都是血丝,可手上的动作依然不慢,银针迅速放在火焰上消毒,插入人身上的各大穴位,轻捻,转动。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十分钟,然后才开始下一个病人的治疗。

  

“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我来帮忙。”何离轻笑着,从院子外走进来。

  

“滚!不要捣乱!”男子突然吼道。

  

“让开!别妨碍先生!”前来求医的人也纷纷叫喊道。

  

何离也不理会众人,自顾走到正躺着的病人身边,盘腿坐下,从怀中掏出一包银针。

  

消毒,刺入,轻捻,转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速度比男子快了十倍不止。“可以了吗?”何离半笑不笑的问道。

  

  

“可以。”男子短暂震惊之后,马上回复平静,“按我说的做。”

  

在看到男子的反应后,众人变得鸦雀无声。

  

“合谷穴,三分。”

  

何离覆手间多出三根三寸长的银针,第一根,正中合谷穴,刺入深度,三分。

  

“手三里穴,二分。”

  

话音刚落,第二个穴位完美刺入。

  

“曲池穴,二分。”

  

还未等男子说完,第三根银针已经出手。

  

“迎香穴,三分。”

  

……

  

  

“神门穴……”

  

“解溪穴……”

  

……

  

“别废话了,帮忙。”何离突然命令起那个男子。

  

“好。”那名男子也丝毫不介意。

  

众人也对何离的态度从抵触到敬仰。

  

“下一个。”何离头也不抬。

  

当那个人在他面前躺下,看到相貌时,心脏一阵抽搐。手中的针停顿了半拍。

  

十一年前。

  

清冷的月光下,千万种飞花在风中四散。情缘河旁,一对少男少女坐在河边石椅上,相依在一起,诉说着过往将来。十几年懵懂的情感,不知道是依恋,还是所谓的爱。不过在此刻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彼此就在身边。

  

  

“你长大会娶我吗?”

  

“可能吧。”

  

见叶灵似乎生气了,姜来道,“娶,娶还不行吗……”

  

“不行!你发誓。”

  

“行,行,行。我发誓。”姜来伸出三根手指,“我,姜来发誓……”

  

一阵风扫过,将地上的残花败叶卷走,卷入情缘河中,随着河水留出古镇,流向远方。尽管每天都有花叶挂在枝头,但今天的落花落叶不知明天会流向何方。

  

十一年后。

  

何离没有停顿太久,深吸一口气之后,又开始手中的动作。

  

消毒。

  

“我,姜来发誓。”

  

  

刺入。

  

“十年后娶叶灵为妻。”

  

轻捻。

  

“如有反悔。”

  

旋转。

  

“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银针扎完后,叶灵的脸色有回复正常的红润。

  

“多谢大夫。”在叶灵行完礼后,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小孩跑过来,连声道谢。道谢完,一家三口一路走远。

  

何离望向他们一家走远的方向,不动声色的将一根银针刺入自己的攒竹穴(针刺攒竹可使心率减慢。),强行使自己平静下来。“下一个。”

  

八个时辰后。

  

  

……

  

何离站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辰,想着白天行医时见到的人,有年少时的好友,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但这也是何离希望看到的,不希望被人认出。哪怕这些人中有他完全信任的人,“姜来,姜药师”这些身份足以带来一系类的麻烦。

  

不知不觉间在外面呆了十几分钟,“前辈,我去为你安排客房,今天您就在我家住下吧”男子恭敬道。

  

“你叫什么名字?”何离拍掉身上的落花落叶,问道。

  

“阿梁。”那名男子道。

  

“你的医术是谁教你的。”何离将又一枚落在肩头的落叶拈下。

  

“我爹。”阿梁道,“有问题吗?”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何离转身道,“我的房间是哪一个?”

  

“前辈,请跟我来。”阿梁带着何离走向最南端的一间小屋。无巧不巧,正是这间自己住了十六年的屋子。这里一切的布置,都丝毫未变。虽然长时间没人住,不过看的出来,现在的主人经常会来打扫。

  

  

“可以了,你也去休息吧。”何离摩挲着面前十六年前的一桌一椅,思绪又回到小的时候。

  

“不打紧,如果没有前辈的帮助,我最少也得十天才能将所有的人医治一遍,这期间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死掉。”阿梁憨厚一笑,与为人治病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别叫我前辈了,我姓何,叫我何先生便可。话说这是什么怪病,会感染到整个镇子?”

  

“先生是从外界来的吧?十年前,姜药师的事情在镇上是无人不知。”

  

“哦?姜药师这人我还是略有耳闻,据说这人亦邪亦正。”

  

“亦正?他要是有一丝良知,会在河里投毒?会把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弄得乌烟瘴气!”

  

“是吗?那他人呢?”

  

“十年前的晚上,他下毒的时候被乡亲们发现了,被乱棍打死。只不过那毒现在还没人能解,不过我爹找到一种能用针灸暂时压制毒性的方法。”

  

“我能见见你爹吗?”何离突然问道,说不定从阿梁他爹这里可以得到什么线索。

  

“我爹九年前失踪了。”阿梁道,“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这么多年,他也早就习惯了,不过语气中还是掩饰不出思念。

  

  

“失踪了?”何离有些失落,唯一的线索又断了。

  

“这里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何离挥挥手道。

  

“何先生那你有事叫我。”说着便离开。

  

夜深了,何离坐在窗前,欣赏着窗外十多年未曾见过的旧景。同时也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仅仅是想了解当年的真相?虽然自己不太相信自己老爹会做出这种事,但以他的脾气,一冲动,也不是不可能。否则江湖上就不会有“圣医屠手”的称号了。

  

何离摇摇头,先不想这么多,先想想办法把镇上的毒解了再说。

  

何离解开衣带,从怀中拿出一本书。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但这本书是姜药师毕生的医学笔记。“针灸篇”“穴位篇”“药篇”“毒篇”“致幻篇”“麻醉篇”等等包罗万象。从中看看能不能找到解决办法。

  

外面突然下起毛毛细雨,打在地上落叶落花上,响了一整夜,何离又是一夜没睡。

  

……

  

一夜的雨洗净世间污浊,扫尽尘世喧嚣。古镇中在雨水的滋润中,更透露出古老,神秘的气息。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仅在东方染出一抹红晕。

  

  

何离推开门,从房中走出,呼吸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气味,一晚的疲劳即刻消逝。在门口站了一会后,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向记忆中熟悉的地方走去。

  

天还未亮,街上空无一人。

  

记忆中最深的一个地方。

  

情缘河,自己与叶灵许下誓言的地方。何离又一次坐在河旁的石椅上,自嘲的笑笑,想着那晚发的誓。到底是谁违背了誓言?

  

离情缘河不远,是何离去过无数次的山。

  

紫阳山,自己与父亲一起外出采药的地方。踏着被杂草覆盖满的小路,沿路拨开杂草后,出现一片相对平整的土地,长满了各种的药材。

  

在这里,父亲教他如何辨认药材,如何采药,如何熬制药。每次采完药后,父子俩总会将一些珍贵的草药移栽到这里。

  

“来儿,你记住,采药不能断根。”

  

“知道了,知道了……”

  

回想起当年一些琐碎小事,何离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弧度。

  

  

何离在这里采了些必要的药材后,又沿路返回,回到情缘河旁。

  

清晨的阳光夹杂的淡淡紫氲撒入小镇中,雨过天晴后,天上架起一条虹霓。农民都陆陆续续的出门劳作,小孩也都跑出来嘻嘻玩乐。

  

情缘河上,情缘桥下。

  

一名六七十岁的老人准备说书,一声惊堂木拍案,下面做的人都安静下来。

  

“话说那圣医屠手长袖一挥,各种奇毒从袖中洒出将追杀他的人罩在里面,这些毒落石头上都会冒黑烟,更何况是人呐。这人中毒的感觉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奇痒无比,越痒就越挠,越挠就越痒。最后那些人是自己把自己活活挠死的……”

  

说书人将“圣医屠手”凶残的手段和追杀他的人的惨状描绘的淋漓尽致。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又一声惊堂木敲响,结束了这场说书。

  

随着众人的一阵哗然,说书人只是随意笑笑,收拾好东西,然后退场。

  

“先生请留步。”何离将说书人叫住。

  

“小伙子,有事吗?想听书的话明天再来吧,今天的已经说完了。”说书人打量着何离道。

  

  

“我只是想问问,先生问什么对‘圣医屠手’这么了解?”何离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我了解了?”说书人笑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头,至于我讲的,都是我自己编的,混口饭吃嘛。”

  

“哦……这样啊。”何离心中有些少许失落。

  

“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别忘了明天来给老朽捧个场。”说书人说着,走远了。

  

“圣医屠手。”何离默默念叨。

  

何离回到自己曾经的家,不再去想说书人的事,回到房间一一分拣着采来的药。

  

“先生,饭菜我准备好了,放在东边的房子里,我现在出门采药。”阿梁在门外说道。

  

“嗯,你去吧。”何离边回答,边继续手里的工作。

  

何离采的这些药材每一株都是他和姜药师一起种的,每一株最少长了十年,品质无疑是极好的。

  

药材分好后,何离一遍一遍的翻着姜药师留下的医学笔记,虽然自己已经把这本书背的滚瓜烂熟,可还是怕漏掉了什么细节。

  

  

半个时辰,这本书被翻了十几遍了。事实有时就是如此不尽人意,书中记录了上百种疑难杂症,无数解毒之法,可偏偏找不到与镇中的怪病相关的半点线索。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何离将手中的书收回怀中。将药搬到院子中晾晒。做完所有的事情后,便朝东边的房子中走去。

  

东边的房子,三间房子中最大的一间,姜药师以前的住所。

  

走到门口何离犹豫了一下,脑海中又想起了小时候的种种过往,充斥在脑海。又想起十年前,自己家的惨案。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救着些人。

  

在这个小镇中,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都没有了,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就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真相?

  

屋中,何离漠然坐在桌前,桌上放着已经冰冷的饭菜,还有一本书,大概是阿梁平时经常看的吧。屋中的布置同样没有什么变动。

  

没有胃口,百无聊赖,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书翻了起来。这本书没有标题,没有作者,仅有一个目录,仅有三个篇章“针灸篇”“穴位篇”“药篇”……

  

“这……”何离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情,欣喜?怪异?迷惑?仔细翻阅,何离还注意到连字迹都和姜药师留下的笔记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少了“毒篇”“致幻篇”和“麻醉篇”。

  

卯时,一天之中,花草,树木最繁荣的时候。两个时辰内,也是古镇中最富有生机的时候。此景虽然不及初春,不及盛夏,却远比秋景宜人。

  

“何先生!这是你采的药吗?”阿梁见院中晾晒的采药,异常吃惊,每棵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是的。”何离立马跑出来,完全没有之前的从容,“告诉我!你桌子上的那本书是谁给你的?”

  

“嗯,那本书啊。是在情缘桥桥下那个说书的给我的。”阿梁如实说道,“他说这本书可能对我有帮助,就给我了。”

  

“说书的?就是讲‘圣医屠手’的那个人吗?”何离问道,有联想到说书人讲述“圣医屠手”的事迹,那人应该是爹的故人,至少不是仇人。

  

“就是他。”阿梁道,不知为什么何先生对这本书感兴趣了。以何先生的能力,这本书对他的作用应该不大。唯一的可能感兴趣的就是写这本书的人。

  

“你认为‘圣医屠手’这人怎么样?”何离突然问道。

  

“一个虚构的人吗?”阿梁没想到何离突然会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侠肝义胆,敢爱敢恨,对家人,朋友绝对温柔,对敌人足够残忍。”

  

“这个回答可以吗?”阿梁也只听过几次有关“圣医屠手”的一些故事,只能根据大概的印像来评论。

  

“可以了!”何离道,“我先出去一下,我采来的药你也可以随意使用。”说着马上冲出门,丝毫不符十年归来后那时的沉稳。

  

“真是怪人。”阿梁望着何离绝迹而去,又望向何离采来的药。

  

……

  

  

情缘桥下,稀稀落落的游人在这里散步,游人多数是妇女带着孩子。何离风尘仆仆赶到这里,环顾四周,之前说书的台子还在,只是说书人不见踪影。

  

在询问了路过的有人后方知说书人只在寅时的时候才会来说书,说半个时辰之后便会离去。无论听书人才怎样喝彩,他都会准时离去。至于他的姓名,他的住所,他的来历,都无人知晓。

  

何离愈发对这说书人的身份好奇,即便他不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两人的关系也定非比寻常。只不过想要找到说书人也得等到明天了。

  

何离沿着河岸一直走,一路走来不少人主动过来向他打招呼,大概是昨天的缘故,所有人的语气中透漏着尊敬。何离也含笑点头示意。

  

清风拂过,何离的心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怀,心中的疑问也已有了答案。为什么自己十年后回来,不自觉的行医救人。为的应该就是这份亲切,毕竟自己生在这里,在哪里生活了十六年。至少在那晚以前,还一直爱着镇上的所有人。

  

“何先生好。”何离回过神才发现又有人跟他打招呼,“好……”

  

看着眼前的容貌,万千复杂的情感顿时涌入心头,好一会之后才笑着完整道,“好,姑娘没什么大碍了,不过还是得注意休息。”

  

“多谢何先生。”叶灵道,说着行完礼后,牵着孩子与何离擦肩而过。

  

待叶灵远去后,何离苦笑,也许当年的事你都忘了,不过忘了也好,起码你现在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平淡,真实。何离最后一眼望向她,现在开始,你我便是路人。

  

“忆来,你今天想吃什么啊,娘给你做……”叶灵笑着问道,叫到忆来的时候,叶灵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但也只有一秒,转瞬即逝。

  

  

“我要吃红烧肉!”林忆来嘻嘻哈哈道。

  

“臭小鬼,真会吃。”叶灵笑骂,捏捏孩子的小脸。母子俩,玩玩闹闹的走远。

  

……

  

又是一晚的花落如雨,清晨时,地面上覆盖着厚厚一层落花落叶。脚踩在上面沙沙作响,脚踩过后,空气中散发着丝丝花香,甘甜的味道沁人心脾。

  

寅时,天气依旧微寒。不过还是有四五十个闲来无事的人聚集在情缘桥下,等待着不知名的说书人的说书。这也许是古老的小镇中人们的唯一乐趣了。

  

一声惊堂木,在座的听众安静下来。说书人将书卷展开,开始将“圣医屠手”的传奇娓娓道来。

  

“上回说到圣医屠手被仇人追杀千里逃亡。”

  

“眼看圣医逃到绝路,他自己也感觉自己命不久矣,就准备自我了断,与其死在仇人手里,不如自尽,倒也来的痛快。就在这时,圣医突然闻到一种淡淡的异香。他回头一看,自己靠着的一棵小树苗,顿时觉得有希望了。”

  

“你们知道为什么吗?”说书人停下来,问道。

  

听书人摇摇头,“哈!‘圣医’发现的这棵树居然是一株极为罕见的草药。它的香味配合一些其他的常见药物可以做成一种迷幻药。”说书人道。

  

  

“太扯了吧!”听书人有些不买账,“这世上哪里有这种树,就算有,那圣医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说书人只是随意一笑,并不理会他,继续讲着关于“圣医屠手”的那些事。

  

……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继续分解。”说书人又在最精彩的停下,惊堂木第二次拍响,然后将手中的书卷收合。

  

“明天还是寅时的时候继续。”说书人最后留了一句话,便自顾离开。

  

“先生请留步。”说书人走到桥头,何离也追了上去。

  

“后生,想听书明天再来吧。”说书人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走。

  

“先生,我是这几天才到镇上来的,前面的故事没听过,能跟我讲讲吗?”何离恳切道。

  

“好吧,难得遇到一个像书生一样的听书人了。”说书人道,“就去前面的茶馆吧。”

  

何离笑而不答,默默地跟在说书人后面,前往最近的茶馆。

  

  

茶馆中。

  

“小二,一个包间,一壶上好普洱。”何离吩咐道。

  

说书人也不客气,进入包房之后,只给自己斟满一杯茶独酌。何离面对说书人坐下,也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听着说书人开始讲述“圣医屠手”的经历。

  

从他如何开始拜师学艺,到如何笑傲师门。从开始籍籍无名的闯荡江湖,到成为凶名赫赫的圣医屠手。从逍遥四海,到千里逃亡。

  

这一讲就是五个时辰,一直从清晨讲到傍晚。外面的花和叶早已落尽,燕已归巢。房间内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浓茶早已变成清水。何离就这样一直认真聆听,时而点头微笑,时而眉头紧蹙。并不是何离故意做作,而是真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如同自己就是圣医屠手,如同自己就经历过这些事。

  

“说书人叹天下旧事如潮,听书人悲欢不过一壶新茶。”说书人说完后感叹。

  

“好吧,今天就讲到这里吧。”说书人轻捻着胡须,笑道,“给,这是我的手记,送你一本。”

  

何离接过,随意翻了翻,没有发现熟悉的字迹,漫不经心的道一句,“可惜了,堂堂‘圣医屠手’竟然惨死异乡。”

  

“是啊,可惜……”说书人顺着何离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感觉不对,便看见何离用怪异的眼神望着他。

  

“呵呵……后生,你怎么知道圣医屠手死了。”说书人尴尬而不失礼貌笑道。

  

  

“先生,你不觉得这圣医屠手的故事和某人的经历很相似吗?”何离为说书人斟满茶水。

  

“呵呵……你是说姜药师吗。”说书人押了一口茶,“我是听着镇上的人传闻,然后改编的。”

  

“先生,我可没说姜药师啊,还有,据我所知镇上的人完全不知道圣医屠手就是姜药师。”何离又为说书人斟满。

  

“这……我是听镇上的人说姜药师的事迹,然后编的一些故事……姜药师是圣医屠手?你是怎么知道的?”说书人将手中的茶杯放下,语气逐渐放平。

  

“你知道在镇上的人对圣医屠手和姜药师的评价分别是怎样的吗?”何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一个重情重义,侠肝义胆。另一个绝情绝义,十恶不赦。请问你是怎样听着后一个人的事迹,编出前一个人的故事。”

  

何离盯着说书人,虽面带笑意,但一双眼睛似乎要将眼前的人洞穿。

  

说书人突然笑了,肆意狂笑,“想不到老子几十年隐居,不问江湖后居然被一个后生小辈套路了。”

  

“前辈,得罪了。”何离将说书人真实面目逼出来后,便收回锐气,“晚辈现在回答您的问题。”说着,从怀中拿出姜药师留下的手书,“您故人之子。”

  

“你!”说书人匆忙接过书翻看。字迹,章节,不可能有假。“来儿……”说书人瞬间老泪纵横。

  

姜来蒙了,脑子一片空白,自己曾经猜测过说书人的真实身份,可能是亲人,可能是姜药师的挚友,也有可能是他的同门师兄弟。不过怎么都没想到,说书人亦是故事中人。

  

  

“爹?”姜来仍然不敢相信。“你不是……”

  

“死了是吧。”姜药师抹了一把眼泪,“在旁人看来确实是这样。不过你记得我今天早上说的,圣医屠手被追杀是碰巧遇到两棵罕见的药材吗。”

  

“你是说咱家门前那两棵树就是那两棵又致幻作用的药材?”姜来想起当年问姜药师为什么自家门前的树永远都不会有落叶。

  

“没错。”姜药师点点头。

  

“既然你没事,为什么不去找我们!你知不知道这十年我和娘是怎么过来的!”

  

“你知道圣医屠手在外面的处境是怎么样的吗。”姜药师苦笑摇摇头,“说是举世皆敌都不为过。”

  

“你娘还好吗?”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姜药师问道。

  

“还好。”姜来对姜药师还是有些许不满。

  

“十年前的事,真的是你做的吗?”

  

……

  

  

前因。

  

自镇上的人认为我已经死了之后,我就以说书人的身份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白天说说书,四处走走,倒也过得自在,晚上就查查是谁在背地里陷害我。

  

一年后,那种毒再次爆发。这时出现了一个人,一手针灸将毒性压下……

  

“阿梁的爹?”姜来听着姜药师讲述。

  

姜药师没有否认,继续说道。

  

直觉告诉我这人有问题,当晚我就将他掳走,各种逼供之后,承认毒是他下的。

  

“为什么?”

  

“很简单,他认出我是圣医屠手的身份,他也是我仇人之一。”姜药师无奈笑笑。“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去找你们。”

  

夜已入半,“快打烊了,去我现在住的地方吧。”姜药师站起来,朝外走去。“你去结账。”

  

姜来笑笑,自己老爹还是这个样子,还是什么都没变。

  

  

茶馆外。

  

夜空格外清朗,繁星漫天,明月高悬。今日也怪,并没有太多的花叶从枝头落下,多数的花和叶依然生在枝头,只有少数随风一起飘舞。

  

姜药师抬头望天,“这么多年了,这里也该变变了!”

  

姜来在一旁不知所云。

  

紫阳山山顶。

  

一间小茅屋,屋内一张桌,一张床,一个炉。其余的都是一些泛黄的书籍,和一些零零散散的药材。

  

“随便坐,别坐在我的药材上就行。”姜药师道,然后席地而坐。姜来也像姜药师一样盘腿就地坐下,继续听着姜药师讲着那段在小镇中被尘封的往事。

  

我把那人处理完之后,准备去斩草除根。不过发现他的孩子似乎对这一切都不知晓,心一软,放弃了这个念头。

  

“这几十年,我竟然会变得优柔寡断,竟然也会手下留情。”姜药师说着说着又自嘲的笑笑。

  

第二年,毒再次席卷整个古镇,那孩子学着他爹的样子给镇上的人医治。当然,就凭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可能完成对上千人的医治。我将稀释的解药投进河里,延长毒性发作的时间,十天左右。

  

  

“你为什么不直接把他们治好,反而多此一举!”

  

“哼!”姜药师冷哼一声,“我十年前就是这么想的,结果呢?”

  

“你……”姜来准备发怒,不过似乎也没什么用,这种做法也确实符合圣医屠手的性格。

  

“这是其一,其二,我也想收个徒弟,这也是对那孩子的一个考验,试试他能不能自己尝试弄出解药。”

  

“可惜那小子悟性有限,九年了,都没搞出来。”姜药师道,“不过天赋还行就奖励了他一本书。”

  

“呃呃,这样像是圣医屠手做的事。”姜来也有些无语。

  

“为什么你这本书的字迹不一样?”姜来看着姜药师刚刚给他的那本书。

  

“那个是用左手写的。”

  

“……”

  

两人聊了一整宿。

  

  

“现在你准备干什么了?”姜来问道。

  

姜药师重复着昨晚的话,“这么多年,这里改变变了。”

  

……

  

姜药师和姜来回到以前居住的庭院,将十年前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阿梁。

  

阿梁见两人的到来,先是迎接,听完当年事后,独自回到自己房中。

  

两个时辰后出来,头发全已变白,背着一个行囊。走到姜药师面前跪下。

  

“第一拜,感谢前辈不记旧仇,为镇上的人续命。”

  

“第二拜,谢前辈不杀之恩。”

  

“第三拜,谢前辈再造之恩。”

  

三拜完后,阿梁站起来,“前辈,晚辈占有的东西现在尽数归还,不在欠你什么了。杀父之仇,十年后,晚辈定当尽数讨还!”

  

  

说罢,头也不会的离开庭院,离开小镇。

  

“这样就好了吗?”姜来道。

  

姜药师摇摇头,没有回答他,“解药我已经都投入河中了,解毒在只是时间问题了。明天你去把你娘接回来吧。”

  

……

  

尘埃落定,十年前的真相也揭晓了,虽然只有四个人知道,姜来,姜药师,姜夫人,阿梁。不过四个人都不打算把真相公之于众,,孰是孰非就留给后人评说。

  

……

  

转眼到了立冬时节,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千百年来仅有秋,这一个节气的小镇,下起了雪。当积雪覆盖了整个小镇,世间一片纯净,当下起雪的那一刻开始,也预示着小镇千百年的轮回就此打破。

  

姜药师一家人回到以前住的庭院里,姜来接替了阿梁的工作,继续行医。而姜药师还是每天在桥下为镇上的人说着圣医屠手,以及圣医屠手之子的故事,一家人就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

  

……

  

又一个十年。

  

  

夜里,一个黑色人影从远方缓步走来,嘴中还一直念道着什么,“十年……十年了……”眺望着远方的古镇,脸上所呈现的表情很精彩。或喜,或怒,或哀,或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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