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停之后的暗流
连绵半月的阴雨终于在五月十五日这天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擦洗的蓝宝石,透出久违的清澈光芒。
积水退去,泥泞的主干道上,一辆辆满载着新鲜蔬菜的解放牌卡车碾过湿痕,发出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宣告着城市动脉的重新搏动。
国营菜站的门前不再冷清,大筐大筐的青菜、萝卜、西红柿被搬运下来,水灵灵地泛着光。
扩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着“新货已到,平价供应”的通知,价格几乎是一夜之间回落到了雨季前的水平。
曾经在顾长风代销点门口排成长龙的队伍,如今又原封不动地挪到了国营菜站这边。
街头巷尾,风向变得比天气还快。 人们交头接耳,语气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笃定:“我就说吧,那姓顾的小子蹦跶不了几天。” “现在路通了,谁还去买他那要命的高价菜?” “可不是嘛,前几天还把他夸上天,我看就是个投机倒把的。” 就连一直帮衬他的王婶,也揣着手,一脸担忧地找上门来。 “长风啊,听婶一句劝。菜这行,你已经做到头了。趁着现在名声还好,赶紧把摊子转了,去做点别的。” 她压低声音,出着主意。 “我听说现在倒腾服装、家电最来钱,你脑子活,肯定能干成。” 然而,顾长风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 他送走王婶,转身便召集了所有跟着他干的年轻人,在尘土飞扬的农机站仓库里开了一场紧急会议。 年轻的脸庞上都写满了迷茫和不安,他们等着主心骨拿个主意。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 顾长风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一颗定心丸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外面的卡车声,我也听见了。国营菜站重新开张,我们的好日子好像到头了。” 他环视一圈,然后话锋一转,掷地有声:“但我想宣布一个决定。从现在起,我们停止对外批发所有蔬菜。” 众人一片哗然。停止批发?那他们这半个多月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 顾长风抬手压下议论声,继续说道:“所有库存,不卖了。” “咱们清点一下,明天一早,全部分批免费送去市里的养老院和孤儿院。” 他看着一张张错愕的脸,目光灼灼。 “这一轮风雨过去了,但我们不能跟着雨一起停。城里人帮了咱们,现在,轮到咱们回馈这座城了。” 这个决定如同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面。 第二天,《市晚报》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条不起眼的短讯:青年自发捐赠两千斤蔬菜,支援困难群体。 标题很小,内容更短,连顾长风的名字都只是一笔带过。 但在区政府的一间会议室里,这篇短讯却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用剪刀仔细地裁下,平整地贴进了一本厚厚的工作笔记里。 苏晚晴合上笔记,清了清嗓子,在例行的工作汇报后,突然提出了一个临时动议。 “各位领导,我建议,将城郊高桥村的城乡联供协作组,也就是这次雨季保供中表现突出的个体户联合体,纳入我们区级应急物资储备的辅助单位名录。”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 一位资深的老领导皱着眉头,毫不客气地反驳:“胡闹!一个个体户组成的草台班子,怎么能参与到政府的应急储备体系里来?这不合规矩,也开了个坏头。” “王局长......” 苏晚晴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迎着质疑的目光。 “规矩是为人服务的。在这次长达半个月的极端天气里,某些我们信赖的国营单位反应迟缓,供应断裂。” “反而是这个您口中的草台班子,顶着压力,冒着风险,维持了部分城区的基本供应。” “事实证明,他比我们体系内的某些单位更可靠。” 她的声音清冽而坚定,让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 最终,经过激烈争论,形成了一项折中决议:将城乡联供协作组”列为“重点观察名单,暂不授予正式名分,但允许其参与后续的部分政府协调项目。 消息传到街道办刘桂兰的耳朵里时,她气得当场拍了桌子。 在她看来,顾长风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做生意了,这是在挖她墙角,攀附权力,挑战她在辖区内几十年建立起来的管控权威! 一个泥腿子,竟然想绕过街道,直接和区里搭上线? 这还了得! 怒火中烧的刘桂兰立刻行动起来。 她拨通了工商所老熟人的电话,添油加醋地举报顾长风涉嫌虚假捐赠,意图骗取舆论同情以谋求不正当利益。 挂了电话,她又找到了几个对现状不满的退休老职工,一番唆使,让他们联名写了一封举报信,控诉顾某人利用蔬菜事件蛊惑青年,脱离集体,扰乱市场与社会秩序。 一时间,刚刚对顾长风有所改观的风向,再次变得微妙而危险。 调查组的人很快找上了门,要求他解释捐赠的资金来源和动机。 面对汹涌而来的压力,顾长风没有像任何人预料的那样去辩解,去拿出账本自证清白。 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事。 他在已经空置的代销点门前,请来了市医院内科的两位医生,支起一张桌子,设立了一个免费体检。 旁边挂起一条鲜红的横幅,上面没有一句辩解,只写着一行质朴的大字:感谢您曾为我们排过的长队,支持我们渡过难关。 凡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都可以来免费测量血压和血糖。 量完后,无论身体状况如何,都能领到一小袋新鲜的胡萝卜和洋葱,这是他特意从外地紧急调来的一批新货。 起初人们还以为是骗局,但当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崭新的医疗器械时,老人们将信将疑地排起了队。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量完血压,接过那袋沉甸甸的胡萝卜,看着横幅上的字,浑浊的眼睛突然就红了。 她喃喃道:“这孩子......这孩子心里还记着我们这些老家伙......” 她的眼泪像一个开关,现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百余名老人排起了长队,许多人当场落泪,嘴里念叨着顾长风的好。 恰巧路过的一名市电视台记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扛起摄像机,将这感人至深的画面记录下来。 当晚,市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这条仅有三十秒的片段,无声地胜过了所有的举报信和流言蜚语。 城市的另一端,苏晚晴刚刚放下手中的文件,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是母亲打来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责备:“晚晴,我听你爸说,你最近在会议上为了一个个体户跟领导拍桌子?你爸很生气,让你不要掺和这些事,安分一点。” 苏晚晴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万家灯火汇成的璀璨星河,声音轻柔却无比清晰:“妈,我不是在帮他一个人。我是想帮这座城市记住一件事,总要有人,在所有人都忙着发财的时候,选择守住那条底线。” 与此同时,在潮湿闷热的高桥村,顾长风坐在摇曳的煤油灯下,周围是散落的账本和单据。 他没有看这些,而是翻开了一本页脚卷边的初中地理教材。 他的手指划过那张色彩斑驳的长江流域水系图,最终停在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他拿起笔,在地图旁的空白处,重重地写下一行字:一九八五年的洪灾结束了,但下一个风口,已经在路上。 写完,他吹灭了油灯。 黑暗笼罩了小屋,但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彻夜通明。 夜色深沉,空气里弥漫着雨后初晴的清新草木味,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躁动。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只有少数像顾长风这样彻夜未眠的人知道,这平静之下,正酝酿着一场远比之前更为剧烈的风暴。 夜,正缓缓地走向它最深沉的时刻,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