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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记:关于赵剩

烬上草 一一明月 8567 2025-12-07 22:53

  

赵剩。

  

直到长矛刺穿身上的血肉,血液涌出,那种刺痛,那真真实实的感受传来时,我才有了一点死亡的体会。

  

恍恍惚惚想起许多旧事,厮杀声轰轰震破我的耳膜,篝火映照在我的脸庞,军营帐子的杂乱不堪。不过,我竟在这种时候忽然莫名想起军营里那张烂床——

  

说来可笑,几块木板搭就,铺了几块烂布,搭了一张烂床,睡着一个烂人。

  

我想起,在许多个行军的夜,那样黑,那样静,我就躺在那张烂床之上,硬硬的板子贴合着人侧身的骨骼。我就这样,曲起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今日回营休息,那厨帐里徐五娘家孩儿,眨巴眨巴着眼睛,塞给人的一把狗尾巴草。

  

你问我是不是和徐五娘有点关系?

  

去你小子的,不过是乱世里一样的可怜人罢了。

  

和无数那样无趣的话本子里的一角一样,初春时,城外河边的老柳树抽了芽,树梢尖冒出一朵朵绿意,像不屈的生命力和源源不竭的希望。

  

  

徐五娘的丈夫参了军。

  

送别时,徐五娘百般滋味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无话可诉,无言能表。

  

仅折下那枝柳条,别在自己鬓边。黄沙滚滚,尘土飞扬,笑看他淹没在一众征兵中,愈来愈小,愈来愈远,分不清这个,那个,到底是她的夫郎。

  

夫郎啊,你莫怕,保家卫国义难断,

  

日日思君,盼平安啊。

  

夫郎啊,你莫怕,天地之大情难绝,

  

日日盼君,把家归啊。

  

春意闹,折柳盼归,

  

谁寄锦书,泪洒长江透。

  

……

  

  

后来啊,那位普通的兵役,在一次次厮杀中立了小功,升为百夫长,两人来信中才知双喜临门,这边军功加身,那边骨肉已育。于是乎,求了娘子随军资格。

  

原也合该是一段幸福佳话。

  

只是,在那个夜晚,这边徐五娘难产,那边身死魂灭。不过是一场场战争的牺牲罢。惊闻噩耗,徐五娘更是一口气上不来。

  

可当她躺在血污脏乱的板子上,血和汗揉合在一起黏在身上,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汗水打湿她的头发,紧紧贴着她的面庞,几缕发丝落在脸上,面色苍白又无力。

  

她蓦然侧过头,透过帐子的缝隙,她就又看见了那朵春天的树芽。

  

一阵情绪涌上心尖,于是又想起来那年羞话夫归的场景。泪水盈满她的眼眶,像她的情绪一样汹涌着,这单薄的血肉之躯,逐渐承载不住这厚重的感情。

  

于是,她发白的嘴唇颤抖着,怎么也说不出一个字,眉头紧紧的蹙在一起,眼里的泪一颗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打湿床铺,砸进了产房里的每个人的心上。

  

这是他们的孩儿啊。

  

她拼着一口气,在血泪中平安生下。

  

好在,徐氏之夫的尸体被顾念着亲缘的同乡背了回来。就那样,两个人,一生,一死,在血色中,隔着阴阳,像隔了条怎么也跨不过去的河流,汹涌波涛,再无夜话南烛时。

  

  

夫郎啊,你莫怕,保家卫国义难断,

  

日日思君,盼平安啊。

  

夫郎啊,你莫怕,天地之大情难绝,

  

日日盼君,把家归啊。

  

忆春时,折柳盼归,

  

生死有恨,泪洒长江透。

  

……

  

不过是蜉蝣一生而已。

  

我只是抬头看着,静静的看着,帐顶那破烂缝隙中,透出的点点星光。

  

那月,那样澄澈,那样皎洁,

  

  

好像我们肃州的月啊。

  

此行八万里,泪湿罗巾,梦不成,

  

梦里阑珊铁马,此书恨,

  

不破胡虏终不还。

  

许多许多。

  

很多个收兵回营的疲累夜晚,没有死的夜晚,我就那样看着,那样静静的看着。但大抵是人老了,病多了,我竟觉得好像此刻又回到那刻——

  

回到年少之时。

  

我本不叫赵剩。

  

我也是自家爹娘期冀而生的孩儿,只是,我叫什么?我…叫什么来着?

  

意识逐渐开始溃散,眼前浮现了走马灯的画面,一帧,一帧的闪回。

  

  

——

  

“哎,王大宝!你别偷吃啊!”“啊哈哈哈哈哈,弟兄们知道,你爹娘给你起这个名肯定是把你捧在这个心什么…心尖尖上的心肝宝贝了!是不是啊?大宝!”“哈哈哈哈哈!”

  

我听见有人呼唤着,军营里来自南边的王大宝。大家哄笑的声音,那么近,又那么远。

  

王大宝,年十六,天真无邪,少年勇敢。

  

王大宝,年十九,亡于阵前,断一臂膀,沙场难寻,死,无全尸。

  

——

  

“哎,老陈!醒醒!!还有几里路!咱…咱…就回去了啊!!!老陈!别睡啊老陈!下次…下次我一定不和你吵了!求你…求求你啊——…”“老陈!!”“陈生!!!你不是说了要和哥几个回乡吗!别食言…”

  

我听见有人哭喊着,军营里来自王都的陈生。

  

“我叫陈生!好儿郎志在四方!保家卫国杀个豺狼!”“我所求,不过山河无恙…”“来年荣满加身,再还乡!娶姑娘!见爹娘!”

  

那个叫做陈生的人,撤退时,也没忘了自己心中的善念和初心。为了掩护身边的人,死在了离城门仅仅几里远的地方。

  

  

“吾儿…勇否?”

  

陈母拄着破木棍,颤颤巍巍的接过那少的可怜的抚恤金,看也没看,紧紧地一把抓住报丧的人的手腕,怎么也不肯放开,眼神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人。

  

“勇!勇矣!勇冠…三军!!!”

  

同行的老兵们齐齐发出震天响的吼声,眼眶泛红,像无路可走的兽,皆发出了呜咽的哭声。

  

“好啊!好哇!我陈家……不愧天地!不负祖宗!不亏百姓!!!”老人的背直挺着,在寒风中更显单薄和瘦削。

  

老兵们转身前,看见的是陈家老人站在祠堂,面向一排排,数不尽的牌位,久久的,久久的伫立。

  

那照着牌位,照着祠堂,照着老人的烛火,照亮了方寸,却照不亮人前行的路。

  

那烛火,随着风而晃动,让人眼酸。

  

——

  

“哈哈哈哈哈你们看看钱财的这小身板,当什么兵啊!我看啊不如找个姑娘赘了去的好!”“他爹娘起这名,就是为了家里的铺子,能够财源广进吧哈哈哈哈!”“我钱财!今日立下军令状,不死!不归!让我去吧!!将军!”“报——钱财的尸体…被敌军…城墙示众……”

  

  

我听见许多人压抑着哭声,在呼唤着什么,我听不真切。忽然,远远传来铜铃声,在这混沌的世界有一丝清明——

  

“钱财!回家咯!”

  

“钱财——,回家咯!!”

  

“钱财啊!!!回家咯—!”

  

……

  

夫郎夫郎胡不归,铜铃阵阵通阴阳。

  

夫郎夫郎胡不归,奈何桥畔情不忘。

  

夫郎啊!夫郎啊!名念千遍魂莫藏!

  

……

  

归家吧!钱财!

  

  

那少年,笔直的跪在帐中,虽言语温良软和,可眼神中透出的火光,似要烧了这青天般难平。他求将军,让他接下这一令。这一死命已定,尸骨无存的令。

  

当众人收到那已定的结局宣告时,说不上是心里松了一下,还是紧了一下。在这紧张的对战时刻,传送情报被抓,不过是耗费些时日的必然结局罢。到底死了…是比在牢里日日受刑的解脱些。

  

可是…少年那身躯已然看不出身形,本就瘦弱的身体挂在城墙上,更加飘摇。

  

像一片落叶,风一吹,打个转,就吹向了远方。

  

吹回那片故土吧。

  

……

  

太多太多的人,王大宝,陈生,钱财,李老四,张大力,许仲敏……太多的名字在我脑海里翻飞,却都最终落得一捧黄土。

  

“爹啊!娘啊!我遗憾,没能再多杀两个豺狼!好伴儿郎黄泉葬!”

  

我,是赵剩。

  

我自小习武,忠心赤胆,意气风发。是在战场挥汗厮杀,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我曾在昌平镇一战,杀得一百三十六人。

  

我也是,那个战场有缺,父母已亡,隐姓埋名生活在一个小村落的普通人。

  

我也是,那个廉颇老矣,残病在身,被敌兵一长矛刺死在这小山村的普通人。

  

说了这么多的话,想了想,唯一的遗憾,便是,这条老命没能在战场上终结死于宵小,豺狼之手。好在初心不改,尚有余力,以命,又保护了一个孩子。

  

不过,我好像发现,从生命的藤蔓顺着攀爬,在根茎处寻得,

  

我,原也不叫赵剩,

  

——这剩下来的人。

  

在我落脚小山村后改的名,背负着战场兄弟活着的希望的名。

  

那么,

  

我…

  

  

到底是谁?

  

我…到底…叫什么?

  

在死亡的那一瞬。

  

我好像听见一种声音,始终萦绕在耳边。这次,不再嘈杂,不再负担着贪嗔痴,爱别离,不再模糊。

  

——

  

“伯平!快来!你爹爹给你买了桂花糖,喜不喜欢啊?哎呦!这孩子,跟个小花猫一样,是不是又上山跟着阿虎哥打猎去了?——别抱阿娘,晚上不要吃饭啦?阿娘啊,这就端菜!”

  

“伯平!你是家里的老大,是在我和你阿娘期盼中诞生的孩儿,爹娘所愿啊只有一,惟愿我儿平安一生。”

  

可这乱世,何来平安。

  

“走!伯平!阿娘带你去找阿爹!咱们搬个凳子啊,这就吃饭。”

  

远处炊烟升起,朦胧飘渺,好像一吹就散。这梦太甜,太真,就像小时候含着的不愿吐的糖纸。

  

  

阿爹,阿娘,伯平,来找你了。

  

  

后记:

  

世人偏好少年英雄,封狼居胥,

  

可太多太多的人物淹没于历史的风沙,从指缝中划过,不留痕迹。

  

这世上又能有几何?

  

可蜉蝣撼树者,

  

力虽小,

  

但岁久,

  

终有擎天之力。

  

  

这英雄迟暮,平凡岁月,百态人生,

  

也是历史长河中闪烁的一颗。

  

【作者题外话】:“蜉蝣记”记什么呢?

  

记这本书的人物,大人物小人物,主人公小角色,人生波澜壮阔,投射到历史不过浩渺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课本上这句话时至今日才有了很强的感受。

  

这是一个专为烬上草人物“描摹画像”给大家展示更多的人物性格,人物经历,人物形象的一个落笔。

  

他长于哪里?家庭如何?品行如何?何事转变?何事为矢?……

  

你会发现我在这里刻画人物会有一些更小人物的赘述,是的,

  

这才是蜉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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