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到冬月,冬天每日必来的北风已经由细而粗地刮起来。先是空中一阵阵地哨子响,好似从天上射下来的千万响箭。
一阵风吹过,四外的天空罩上一圈沙雾,阳光透过,好像浮着一层黄雪,议政院旁的柳树脱出了余留的残叶,剩着赤裸的灰色的枝,像无数条鞭,受风的指挥向空中乱打。
浑浊的土灰从地上结群飞起,夹杂着许多烂纸残叶,在议政院门前和屋顶上盘旋,时不时发出萧萧飒飒的响声,像是在悲哀地哭泣。
当值的官员们个个低着头,翘着屁股,弯着腰,掩着脸,在挣扎模样地穿梭于各个官署之间,冬日里的厚朝服被吹打得已经不如夏天时候的一件汗衫。
“噗,这鬼天气!”一人闯进丁言的公署,带着一身的尘沙,“言之,我给你把人找来了!你得好好谢谢我!”
自打丁言掌权后,往日友人见了他都以“相公”“相爷”称呼,敢喊他小字的,只有军政院使曹力了。
曹力掌权军政院已十年之久,序位在次相之上,敢于首相争班列,又加封侍中,以至于平时太后和皇帝见到他,都敬称其“侍中”,而不直呼其名。
丁言见状,赶紧起身,扶曹力坐下。他亲自端来热茶,又吩咐下人去拿块热毛巾,为曹力擦脸洗胡子。
忙活了小半天,曹力才边吃茶边道:“言之,自打钱奕然和杨万告假后,翰林院能起草这种文书的不多了,我也是过去挑了半天,才挑出来个年轻后生。”
曹力的话说得委婉,其实是翰林院的学士们不满丁言党同伐异。 又担心丁言哪天倒台,连累起草制书的他们,因此对议政院要求的,有关人事调动类的制书,学士们往往当推则推。 这也是丁言让军政院的曹力帮忙去找学士的原因,更何况,今日他要的制书,事关重大。 丁言点点头,道:“劳烦云朗兄了。那学士现在何处?” “就在外间等着呢!”曹力又道,“我去叫进来。” 没多久曹力就把人叫进来了,这人年纪不大,看上去二十出头,头戴纱帽,身着绿色朝服,朝丁言躬身行礼。 “见过丁相爷。”他之前并不知道是丁言找他,直到进了议政院等了这半天才晓得。 “免礼,”丁言站起来,盯着他,“不知如何称呼?” “下官林嵩,九月份才进的翰林院。” “哦,今日烦请林学士帮本官起草份调动制书。”丁言继续说道, “先帝在时,王淮等人意图谋反,以至于先帝震惊忧虑,加重病情而驾崩。 此人罪不可恕,故内廷有旨,将王淮贬为惠州团练副使,将其党羽李迪贬为黄州司户参军。” 林嵩坐在一旁,听着冷汗直流,他压根没想到来到翰林院起草的第一份制书,竟然是要将前任首相、副相置于死地的。 之前王淮被贬安州,已经属于烟瘴之地,而惠州更是远在天涯海角。永州也没有好在那里去,也是蛮荒之地。 这份制书显然是存心不让王淮、李迪二人活着回朝。 “怎么?学士竟然不敢作文字了么?”丁言盯着林嵩,悠悠地说了一句话,“不必多想,制书发出,若有议论者,恐亦未免。” 丁言的话敲在林嵩心上,丁言说得很明白了,如果有人反对的话,那可能也会受到牵连。当然这话是让林嵩安心起草制书,也是让林嵩不得不起草制书。 林嵩当下做出了选择,用严厉的措辞指责了王淮和李迪,尤其是对王淮的责词写得尤为不客气,结尾初还特别补了一句: “当丑徒干纪之际,属先皇违豫之初,罹此震惊,遂至沉剧。” 将肃宗病重不治的责任推到王淮身上。 丁言对此制书非常满意,他又安慰林嵩道:“君起草了这制书,以后当前途无量!”接着给曹力递了个眼色,让他帮忙把人送回翰林院。 回到翰林院的林嵩,心里左右不踏实,总觉得周围的同僚对他指指点点。终于他在座位上捱到下班,整理好文书后,就赶紧冒着冷风走出公署。 不等轿夫开口,林嵩命令道:“先不回家,去王相公府上。” 吹了一天的北风,忽然转向了,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打着窗棂。窗外的那棵梧桐树赤裸着枝条,狂乱地舞动起来,发出嘤嘤的声音。 一股强劲的寒流劈窗而入,在房间里弥散开来,这是东南风,冬天长安城罕有的气象。 窗后的人影攒动,就像被风吹的一样,晃晃悠悠。 林嵩的禀告让王曾陷入了忧虑,他知道丁言的手段,丁言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矫诏杀死王淮和李迪,但必定会用更加阴毒的诡计来杀死二人。 他不敢过多犹豫,赶紧写了封信,又从家里后门出去,避开旁人,亲自前往张道中府上,将信送到张道中手里。 “事关重大,请将军务必今晚交到陛下手里。”王曾向张道中躬身行礼道,“老朽拜托将军了。” 张道中并未多言,他点点头,将王曾送出厅外,接着换好盔甲,骑着马顶着风往宫中奔去。 ————长春宫———— 外面风大,吹得窗户稀里哗啦的响,蜡烛火被风一闪,早已蜡油直泻下来,一支蜡烛便所剩无几了。 蜡烛早已换了几根,孙氏也来催了几次,但李梣毫无睡意,仍是坐在长春宫外殿想着什么。 他在丁言求官职时,就看出了丁言不仅要掌控“赏”的权力,必定还要去掌控“罚”权,好排除异己。 而丁言最大的“异己”就是王淮和李迪。 王淮嘛,想得开,李梣倒是不担心。他担心的是他的老师李迪,这个脑筋不肯转弯的儒生。 如果丁言矫诏让李迪自杀,保不齐李迪还真会为主舍身。 所以李梣写了信给李迪,让李老师要当心,也不知李迪会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陛下,臣有事要奏。”突然,张道中进来殿里,单膝跪地道。 张道中现为百骑司统领,他可以不用禀告出入长春宫外殿。 李梣摆摆手,让宫中人都退下,示意张道中说下去。 “王相公托臣送来的。”张道中起身将信双手呈上。 李梣打开一看,便知他的担心要成为现实,丁言果然要朝王淮和李迪下黑手。 “你从百骑司里,挑个能干的,前往密州,以家奴的身份保护好李迪。至于王淮嘛,派人告知他一声就好。” “遵旨。”张道中接着退出宫外,身影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