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欢呼还没有平息，空气中仍然混杂着血腥和汗臭。

林凡还在拄着刀，喘息未定。

便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冰冷而锐利，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那位刚刚走下城墙的刘户曹。

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瘦，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即便在这混乱的场合，身上的官袍也仅是略有褶皱，眼神中透着久居人上的气势和官僚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刘户曹！”李季连忙躬身行礼。语气带着敬畏，同时悄悄拉了林凡一下衣角。

林凡心中一凛，知道关键时刻来了。

他放下锈刀，依着记忆中模糊的礼节，不卑不亢地拱手道：“草民林凡，见过刘大人。”姿态放低，语气却保持平静。

刘户曹的目光在林凡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在他那身与周围难民无异却沾着敌人血污的破烂衣衫上扫过，又看了看旁边激动未消的李季，以及周围渐渐围拢过来，眼神中带着感激和依赖看着林凡的难民青壮。

刘户曹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城下出现了一个能临时组织难民，还打赢了溃兵的人，这对他这样的城内官吏而言，只怕是是过非功。

“方才，是你在城下吆喝组织？”刘户曹开口了，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回大人，形势危急，草民与李书佐不忍见乡邻惨遭屠戮，方才斗胆，在王队长允准下，略尽绵力。”

林凡将“王队长允准”几个字稍稍加重，点明这是得到守城军官同意的，并非私自聚众。

站在一旁的王队长闻言，干咳了一声，挺了挺胸，算是默认了。

他乐得有人分担责任。

刘户曹瞥了王队长一眼，目光又回到林凡身上：“你倒有几分急智。看来并非普通流民？”

“草民原是南阳士子，游学途中不幸遭逢兵祸，流落至此。”

林凡再次祭出这个临时身份，虽然漏洞百出，但总比纯粹的流民身份多一点说话的分量。

“哦？南阳士子？”刘户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更多的还是怀疑。

乱世之中，什么身份都可以冒充。

他话锋一转，不再纠缠身份，而是指向了更实际的问题：

“如今溃兵虽退，然城外数千流民聚集，疫病横行，秩序崩坏，终非长久之计。你既有见识，方才听闻你还与李书佐谈及防疫？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看似询问，实则考验。

答得好，或有机会；答得不好，刚才那点功劳恐怕立刻烟消云散，甚至可能被当成不安定因素。

林凡深吸一口气，知道表现的时候到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之前对李季说过的要点更加系统、清晰地阐述出来，并加入了应对当前局面的新想法：

“回大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坚壁清野，以防溃兵再犯。应立即加派哨探，监视周边动向。同时，组织青壮，将城外散落之营栅、车辆收集起来，于难民区外围险要处增设简易屏障壕沟，即便不能完全阻敌，亦可预警迟缓敌人进攻锋芒。”

“其二，严防疫病，此乃心腹大患。须立即指派专人，严格管理水源：上游饮水，下游涤物，违者重罚。所有饮水，务必煮沸后方可分发。同时，划定偏远下风处，挖掘深坑作为净手之所，每日派人巡查，督促百姓不得随地便溺。垃圾污物，须集中焚烧深埋。”

“其三，以工代赈，安抚人心。如今难民无所事事，易生乱心。可挑选其中老实青壮，编练成队，给予少量口粮，委派其负责上述诸事——挖掘壕沟、看守水源、清理污物、维持秩序。使其有事可做，有食可期，则乱象自减。老弱妇孺，亦可按序分发稀粥，避免争夺。”

林凡条分缕析，语气沉稳，提出的办法既有眼前应急的，也有稍长远的考虑。

甚至包含了“以工代赈”这种带有现代管理思维的雏形，听得刘户曹眼中异彩连连。

这些方法并非多么惊世骇俗，但难得的是如此系统、切中要害。

而且似乎都具备可操作性。尤其是“以工代赈”，既能解决人力问题，又能缓解粮食压力，还能维持秩序，一举数得。

李季在一旁听得更是激动，连连点头，看向林凡的目光充满了佩服。

刘户曹抚着胡须沉吟不语，心中却在飞快盘算。

城外这个大烂摊子，县令和县丞们都避之不及，丢给他来处理，正愁无法交代。

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言，似乎是一条可行的解决之道。若是办好了，自然是他的政绩，若是办砸了或许可以推到此人身上？

风险与机遇并存。

片刻之后，他有了决断。

脸上露出一丝堪称和煦的笑容：“想不到林先生竟有如此安民之才，实乃涿县之幸。如今县尊大人忧心城外百姓，特命本官处置此事。先生所言，甚合我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季和王队长：“即日起，便由李书佐协助林先生，总理城外流民安顿防疫诸事。

王队长，你部需全力配合，提供必要护卫，若有宵小作乱，立斩不赦！”

刘户曹轻飘飘一句话，便将这最棘手最危险的差事，扣在了林凡和李季头上。

给了林凡一个虚无缥缈的“总理”之名，实际却无任何官方身份和资源，只有责任。

而王队长的“配合”，也极其有限。

李季脸色一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躬身应道：“属下遵命。”

林凡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但这已是他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至少获得了官方默许的行动权。

“草民必竭尽所能，不负大人所托。”林凡拱手，坦然接受了这个“任命”。

“甚好。”刘户曹满意地点点头。

“所需人手、器具，你可与李书佐酌情筹措。

本官会命人每日拨发定量的粥米，至于如何分配，便由林先生‘以工代赈’吧。”他特意强调了这四个字，显得自己从善如流。

交代完毕，刘户曹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不再多看城下的惨状一眼，转身便带着随从悠然登城而去。

留下林凡和李季，面对着一片狼藉和数千嗷嗷待哺、危机四伏的难民。

“林兄”李季看向林凡，笑容苦涩，“这担子……”

“事在人为。”林凡打断李季

目光扫向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的难民，声音不大却清晰：

“想活命的，有力气的，都过来！我们有活干了，干得好，就有饭吃。”

就在林凡的话音刚刚落下，人群中就激起了一阵骚动。

很快

几个刚才一起并肩作战，胆子稍大的青年首先站了出来：

“俺们跟你干！”

“对！林小哥，你说咋办就咋办！”

“有饭吃就中！”

有了带头的，越来越多面黄肌瘦但眼中燃起一丝希望的青壮走了出来。

林凡看着这些人，心中稍稍有了一点底。

林凡转向李季：“李兄，烦请你立刻清点我们还有多少能用的工具，登记可用人力。”

“铁柱，你去帮忙维持秩序，把老弱妇孺先安置到靠近城墙避风的地方。”

又对那几个带头的青年道：“你们几个，立刻带人去我刚才说的地方，优先挖坑！要深要远！然后带人去看守上游水源。”

一道道指令清晰发出，混乱的场面开始出现一丝有序的迹象。

李季看着迅速进入状态的林凡，心中的不安稍减，也鼓起干劲，连忙跑去忙碌。

林凡站在原地，环顾四周。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粮食，药品，来自城内的猜忌以及可能再次到来的危险，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无论如何，他终于在绝境中，撬开了一丝缝隙，获得了一个极其简陋却至关重要的基地。

然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

在远处难民群的边缘，几个眼神闪烁，衣着相对整齐的汉子，正冷冷地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即悄然退入了人群深处。

他们似乎并不乐见这种秩序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