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磨坊街临街的一栋矮房里,摆着四五条长桌,一旁有小门通向那栋占地不小的两层建筑——
荣耀十字商行,火炉烧得正旺,室内温暖如春,十几位穿着亚麻上衣的青壮年男子正三三两两地坐在桌前,一边吃着午餐一边聊天。
这里是荣耀十字商行附属的“员工食堂”。
………………
“愿主保佑尊敬的维森特先生,让我们能只花四个铜费尔就能解决三餐!”
“你们看到了吗?国王陛下看起来真是英明睿智,不愧为伟大的’智者‘,他骑着龙鳞马……”
“睿智还能看出来了?哈哈,你小子知道龙鳞马是啥吗?不如说说我看到的美丽英武的公主殿下吧,真不愧是’普兰希亚玫瑰‘、’真正的骑士‘!”
“得了吧!公主殿下戴了面纱,你看得见吗?”
………………
同样穿着亚麻短上衣、同色长裤和无跟鞋的史蒂芬单独坐在角落,安静地咀嚼着,没有加入聊天的行列。
“嘿,史蒂芬,早上的启程欢送会你去看了吗?”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问道。
一个留着金色短发,高大结实的年轻人拉开史蒂芬对面的座椅,坐了下来。
“乔治,注意吃相!”看到他叼着半截面包在和自己说话,史蒂芬咽下一口麦粥,不由得开口提醒。
“我们可是懂礼仪的普兰希亚人,不是那些北边的野蛮人!”
“礼仪?我的主,史蒂芬你搬砖搬傻了吧!和咱平民讲餐桌礼仪!”年轻男子乔治又咬了一口面包,故作惊讶。
“得啦得啦,我坐好就是……”看见史蒂芬依然瞪着自己,乔治摆摆手,重新坐好,“我开玩笑而已。” 史蒂芬在这群帮商行做事的苦哈哈里算是威望不低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想的比很多人都多的多,显得很成熟很稳重,这也是他能服众的原因。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平民就算穷,但也不能随便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随意作贱自己。”史蒂芬继续低头,专心对付自己的午餐。 “嘿,怪不得史蒂芬你是我们中混得最好的,攒了多少银马克啦?” “保密。” “好啦好啦,我只是好奇——”乔治干笑了两声,转移了话题。 “我知道你没去,准是去跑步锻炼身体了,你还没死心啊? 像我们这样十四岁前都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平民,几乎是不可能有机会激发血脉,成为骑士老爷的了,除非教廷赐福,主降下恩典。”他好心地说着自己在酒馆里听到的传闻,暗暗地劝着朋友。 “我当然知道……但是锻炼对身体有好处啊,我天生都没有你那么好的体力,那么大的力气,你都没有激发血脉,我怎么可能可以呢?”史蒂芬放下餐具,认真地回答。 他藏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却是: 我倒知道有几种魔法药剂可以用来激发血脉,虽然副作用巨大以致依靠药剂晋升的骑士在总体实力上比不了正式骑士,也不能再继续晋升…… 服用这些药剂激发血脉的前提条件都是体魄健康,越强壮成功几率越大,和神圣的主无关。 “再说了,现在维森特先生实行计件薪水制度,我把身体锻炼好,一次性能搬更多的货物,不就能挣到更多的钱?” “嗯,倒也是,史蒂芬你就能早日攒够银马克从那个鬼地方里搬出来了,那里虽然早就被教廷净化过,但还是给人阴森可怖的感觉……” 乔治就住在靠近市场区城门的新码头区。 虽然他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妹妹要养活,母亲的身体也不好,以至于他和他父亲两个壮劳力的薪水也只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没有什么积蓄,或许一场圣堂的医生治不了的稍微严重一点的大病就能让他们全家陷入绝望。 但在很多人看来,他的家境已经比独自一人生活在半废弃的贫民窟里的史蒂芬要好上了许多。 毕竟,在新码头区,一栋有门有窗、四壁不漏风的平房,一次性起码也能卖到两个金塔诺,借高利贷或者分期付款成本还要更高,一个月的租金也要将近十个银马克。 “唉……”史蒂芬沉默了一会,乔治只当是他在担心未来的生活,“唯主至高,唯主永存。”史蒂芬的声音很低沉,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愿主保佑你。”还算虔诚的乔治也跟着在胸前轻轻画了个十字架。 “话说……你不是去看了早上的仪式吗,怎么样?”史蒂芬面色如常地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道。 “啊!我正想讲来着的,瞧我这记性……”乔治夸张地一拍脑门,然后露出回味与艳羡的神情: “你可不知道,今天早上围观的人从行政区的广场排到了矢车菊区的城门! 大家都挤在一起,想多看一眼国王陛下和公主殿下,毕竟,五年一度的帝国会议真的不多见。” “国王陛下去维尔多纳了?” “对,千湖之地、万邦之城,主的光辉永远笼罩的城市,神圣诺曼帝国永远的首都!”乔治连用几个反复加强语气,尾音上扬,充满自豪。 这些话不像是他一个不识字的平民能说出来的,但谁叫商行里有个跟着维森特先生常跑从波尔图堡到维尔多纳这条线路的“吟游诗人”——”忠心耿耿的老奥茨“呢? 他那公鸭嗓已经让所有在商行干过的人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而公主殿下留在波尔图堡……嗯,监国,圣安东尼奥阁下留在舍尔曼……这些都是我从广场布告那边听来的,而且据说啊,这次帝国会议要选出新一任皇帝了。” 普兰希亚王国的统治者霍亨索伦家族起家于舍尔曼,便把它作为王国的首都。 圣安东尼奥就是教廷在普兰希亚王国的首脑——普兰希亚教区枢机主教,一位货真价实的传奇强者,圣恩牧师,活着的圣徒。 神圣诺曼帝国的皇帝由各邦于七大选帝侯中推选而出,上一任老皇帝,来自北方哈利法克斯公国的古斯塔夫三世于前年也就是神圣历1600年去世,至今皇位已经空悬三年。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如此重视,王国也在为此造势,国王陛下是想加入角逐?”史蒂芬若有所思。 “也许吧,毕竟国王陛下也是选帝侯之一,没准能选上呢,话说史蒂芬你懂的多,知道其他几位选帝侯是谁吗?” “嗯……我想想……选帝侯来自…… ’神佑家族‘哈洛斯堡家族、 ’神罚家族‘霍亨索伦家族、 ’极北寒风‘哈利法克斯家族和 ’狂热者‘卡林提亚家族, 还有’虔诚之心‘希尔凡纳斯大主教、 ’侍奉者‘琉森大主教和 ’神之眼‘缅因茨大主教, 一共七位,四位世俗诸侯,三位教廷诸侯。”史蒂芬回忆了一下之前在艺术家协会里看过的“金玺诏书”译本的内容,笃定地回答。 “是这样啊……可是为什么主的侍奉者、牧羊人也能和国王陛下一样成为皇帝呢?总感觉怪怪的……” “主说过,你要虔诚地侍奉我,无怪贫苦,不慕富贵,便纵是渔民,也胜于蛾摩拉的王……”乔治喃喃地重复着《圣典》里的经文,声音忽然变小。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连忙低头,在胸前慢慢地点了四下,“唯主至高,唯主永存。” 史蒂芬暗暗摇了摇头,但表现得就像并没有看到听到什么东西一般。 “至于国王陛下能不能选上……不知道啊,很难说……反正和我们无关。”他语气如常。 “不,史蒂芬你错了,公主殿下施舍了广场上所有人一顿美妙的大餐,大饱眼福,虽然看不太清楚……哈哈哈!” 乔治也马上从疑问中恢复了过来,模仿着那些在酒馆里吹牛的醉鬼调侃着。 史蒂芬闻言抽了抽嘴角,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位大方豪爽明艳动人的蓝发姑娘—— 她近期不会离开波尔图堡,可能还会去维滕大师那里…… 我不申请换工作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即使上午在领班的凡特先生的“劝导”下已经下定了决心,但他还是有点忐忑,有所动摇。 “你明不明白?你不干这活还有很多人抢着要干!”面对凡特先生的咆哮,史蒂芬至今心有余悸。 好吧……小心小心再小心,小命要紧…… 咽下最后一口麦粥,史蒂芬擦了擦嘴,收拾好餐盘。 “我先回趟家,下午得出城一趟,凡特先生让我帮忙去黑森林边缘弄点红纹石回来,好像是艺术家协会订的那几罐颜料出了点问题,你不要到处讲啊……” 见到乔治还没有吃完,他决定先行离开,所以随口解释了一句。 今天当值领班的凡特-威尔森和他们都还算熟,实际上他也没比他们年长多少,也就三十出头。 作为一位有些破落的从男爵的第三个儿子,他空有贵族身份,却无法继承爵位,也没有十分像样的家族年金与固定财产,就托关系在大商行里谋了个见习总管的职位,赚取薪水,在贸易额里抽成,来积累自己的财富。 史蒂芬偶尔也会在心里暗暗猜测,是不是祖上穷惯了的缘故,才让凡特先生没有寻常贵族的不良习气? 他工作还算认真尽责,虽然严肃喜欢咆哮,但人还是不错的…… 史蒂芬也清楚凡特先生对这份工作十分上心—— 让他不引人注意地去寻找红纹石便是出于这份心意,如果弄不好或者被严厉的老板维森特先生知道了,即使他是贵族,那几罐变质褪色的颜料和艺术家协会的怒火足以让他丢掉职位。 这么看来……凡特先生还挺信任我的…… 唉,总觉得自己即将辜负他的信任—— 史蒂芬已经决定,在自己突破到正式法师,或者集齐材料调配出药剂激发血脉后,就离开波尔图堡,一边游历一边增强自身。 成天活在教廷无所不在的阴影下,连生存都成问题,还谈什么变强,谈什么……复仇? 而根据只翻译了一小半的魔法书里语焉不详的记载和“魔法传承并未完全断绝”这一判断,史蒂芬其实可以断定,大陆上一定存在这样的地方,魔法在那里并不是完全的禁忌! 那里,就将是他的目的地! 他心中暗叹一口气,很快回到了现实。 不过也好,这正是一个出城的绝妙机会,之前一直想不到理由请假…… 史蒂芬所在的荣耀十字商行的章程并没有赋予卖力气的平民日常休假请假的权利,除了礼拜日可以休息一个早晨,平时史蒂芬都要工作一整天,在收工前几乎没有大段大段的自由时间—— 不然就赚不到足够的薪水填饱肚子了。 而收工至少意味着教堂的大钟敲过六下,城门已经准备关闭了。 虽然波尔图堡在普兰希亚国内地位重要,守备力量也很充足,不可能有什么非常强大的超凡力量可以威胁到整座城市的安全。 但由于人口众多管理不便,且郊外黑森林的深处也有着一些难以清剿干净的地精、狗头人部落,更别说最近还有传言称努特河里新出现了水鬼,所以国王在这里委任的“监管人”索伦芬伯爵决定,在夜间将城门关闭。 这也意味着,史蒂芬就算出城,也得赶在七点前回来。 他要去的地方说远不算远,但离城门区也有一段距离,再加上还要顺道去废矿山找红纹石,一来一回,时间也只堪堪够用,所以他得尽快出发。 要是能觉醒血脉,成为正式骑士就好了,哪怕是不擅长敏捷的血脉类型,跑步速度也会有显著的增加…… 哎……魔法学徒也没什么能长时生效的辅助类魔法,还是太局限了…… “行,你先去忙吧,我下午也得去艺术家协会帮忙……他们在做清理。”乔治放下陶碗,点头应允。 史蒂芬在和领班的凡特先生打过招呼后,连忙离开。 半个小时后,他已经披上了棕麻短罩袍,腰间围着厚厚的宽腰带和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站在了东城门区排队出城的队列中。 银灰色盔甲覆盖全身的骑士和侍从组成队列,维持着秩序,正在通过的一辆辆四轮马车缓缓地前行,一旁等候的人群熙熙攘攘,空中仿佛纷飞着无数吵闹的“维尔弗里德黑虻”。 毫无特点的史蒂芬混在人群里,眼睛不住地向城门洞外瞄去。 那里有升起的铁栅栏,放下的吊桥,坚实美观的石道,还有……一个蕴藏着希望的地方。 史蒂芬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睁开,深灰近黑的眼瞳里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波动。 史蒂芬努力地挤出了堆积在城门外吊桥周围的人群,三两步来到有着深深车轮辙印的马车道边,贴着它的边缘快步前行着。 在他的身旁,疲惫的马夫倚着马鞍打着瞌睡,穿着束腰布衫留着小胡子的胖管家一边擦着汗一边挥手驱赶蚊蝇,原产星星高原的灰吻马打着响鼻,甩着尾巴,一颗颗新鲜的粪球在石板路上绽开“鲜花”。 他一边小步跑着,一边拉起兜帽戴好,即使秋末下午的阳光并不强烈。 眼前可见的,是护城河外侧,沿着那条横穿黑森林、直通西部边界的最大要塞“磐石之握”的“国王大道”分布的一片低矮的茅草屋,或者叫棚屋。 那些有的为不能及时进城的车队提供了临时歇息的场所,有的则是需要清早就要等着进出城墙的农民、杂役搭建的。 如蚂蚁一般的他们有的交纳的实物贡赋租税为波尔图堡的几个市场区提供了新鲜商品,有的则需要将这座拥挤而臃肿的“巨兽”的排泄物——各色的垃圾运出城外,堆积到努特河的岸边。 这里只是与波尔图堡的城墙一河之隔,但是秩序可大不一样。 一边由披着银灰色铠甲代表国王与子爵的权威的骑士团守护,另一边则是官方力量只能半掌控的弱肉强食之地—— 那些农民和过路的人们还要再给几个大大小小的黑帮缴纳一份“过路税”。 之前史蒂芬也经常听闻商行里精打细算的大管家抱怨伯爵阁下和骑士团的骑士们不采取雷霆手段扫清这些增加成本危害商业的“障碍”的言语,但当他接触了超乎常人想象的力量的领域后他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王国和教廷,拥有着数以百计的血脉骑士、牧师施法者,拥有着可以傲视一切,碾压一切的力量,却一直保留着外城区与城外的黑帮这样一颗“毒瘤”,多半是有什么更深层次的目的。 无恶不作的黑帮们的所作所为,半点都与“骑士精神”,与《教典》里鼓吹的义人行为无关,却得到了上位者们的容忍。 史蒂芬猜测,可能是某些贵族与教士,和黑帮的头头脑脑们达成了合作,或许是收买,或许是利用,来借他们的手完成一些自己不好出面完成的事情。 “铜冠酒馆”里的那位醉醺醺的吟游诗人不是常说吗:亚隆黑帮的老大伦德·亚隆可是有着正式骑士等阶的强者,还已经秘密成为了某位大人物的“黑手套”。 不过最近,史蒂芬再去酒馆帮忙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家伙已经不见了。 前行不过数百米,史蒂芬就已经能看到在棚屋群的外围一座废弃的木屋处的那几个或蹲或靠的身影。 为首的那个头目一头黄发,身材健壮,在充满凉意的深秋里都还穿着亚麻短上衣,有着不算夸张但也十分明显的肌肉。 在他们周围,不时有各色打扮的人们停步,顺从地让他们搜身,然后打开钱袋,任由他们收取“抽成”。 史蒂芬之前在酒馆里打听到的价格是八个铜费尔抽一个,没有收入就不抽成,虽然有些贵,但还算可以接受。 这总比东边的那群有极北野蛮人血统的“荒狼帮”们要好,他们可是随时会敲掉你口袋里的最后一个子儿的。 史蒂芬又在远处观察了片刻,他发现在这期间有几位衣着不错,神态动作看起来似乎是贵族大户人家中仆役的人径直通过了亚隆黑帮把守的路口,黑帮们也并未阻拦。 而有几个黑帮成员似乎恼火于仆役们倨傲的神情与无视甚至是鄙夷的态度,似乎想冲上去“教育”他们一番,但都被那个强壮的头目拦住了。 头目大声地训斥了惹事生非的下属,然后惩罚他们绕着护城河跑步。 在那个头目转头四下张望、视线偶然扫过史蒂芬的时候,史蒂芬忽然有种想要打冷颤的冲动,那是一种被一头恶狼在皎洁的月光下死死盯住的感觉。 但当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压制异常的时候,那种感觉又忽然消失了。 那个头目将视线进一步偏开,似乎不起眼的史蒂芬还不值得他费心关注。 史蒂芬将那种让人不快的感觉抛之脑后,但提高了警惕。 他心中暗暗咋舌,这亚隆黑帮果然有一套,行事相对有分寸,不招惹自己招惹不起的人。 这应该也是他们可以存活这么久,还有坐大之势的一部分原因。 只希望他们不要来干扰我,我只是个不起眼的路人,还有“荣耀十字商行”的身份背书…… 他拍了拍有着商行徽标印花的布包,大步走上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