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德十三年十一月,近日京城里不甚太平,南阳叶丞相,借他天大的胆子,竟然与北绮皇室里应外合,欲要投敌卖国,兹事体大,连带着宸王殿下都被皇上一并贬为庶子。
街上百姓稀稀疏疏,三三两两的走过,人人都诚惶诚恐,唯恐触碰到皇上逆鳞惹得一身腥。
帝王之怒,血洗三尺之地。
叶府丞相自幼伴读启德帝,情同手足,感情比圣上的亲兄弟都来得深厚,一道圣旨,丞相府三百余人口尽数遭逢斩首,鲜红七日不散。血清之日,启德帝再撑不住,病倒在龙榻之上,殚精竭虑,夜夜惊醒,日渐消瘦。
启德十四年八月十三日,南阳启德帝崩,生前最后一道圣旨,令珩王为新南阳帝,保南阳子民安康和乐,南阳地域富裕繁盛。
新帝登基不久,改年号为乾仁。
乾仁元年十二月一日,册后大典。
“娘娘!娘娘!”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新皇后的贴身婢女放下手中凤冠,转身呵斥那名匆匆赶来的小宫女,今日册后何其重要,岂容得她们这些小宫女肆意嚷嚷,不免得脸色不豫,“想清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冲撞了皇上皇后仔细了你的脑袋!当真是不要命了!”
小宫女惶恐得“扑通”一下跪在皇后脚边,可外面那位实在惊世骇俗,又怕皇后降罪,一时浑身颤栗,支支吾吾地愣是说不出来一个字。
“常在。”
皇后侧头轻嗔了身边的那位贴身婢女,册后大典的妆容华贵雍容,却一点也没有压下她的盛颜,母仪天下,实是贴切。
“且慢慢说来。”
在宫中伺候的都知道,皇后娘娘还是王妃的时候便亲切可人,待身边侍候的人极好,那小宫女稳了一下心神,说话却还是有些结巴,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人或事。
“娘......娘娘......这......”
常在看她磕磕巴巴的愣是说不出一个字,也是替她着急得不得了:“快说呀你!若是误了今日吉时,可够你受的。”
小宫女头低得更低了,不一会儿终于说出原委来:“娘娘......宫墙外有一名粗布麻衣,斗篷遮面的妇女偷偷求见娘娘,抱着一个孩子,说是娘娘不见就长跪不起。”
“可是乞讨的?今日侍卫松懈,真是什么杂碎都放进来污了娘娘盛容!奴婢去打发了她来!”
“常在!”
皇后一声喊停了常在,又转头问小宫女可看清那妇女面容,小宫女猛地弓身磕了一个响头,话语声不甚惶恐的越来越低:“回娘娘的话,不甚清晰,可......可是看着像是......像是罪臣叶家的小姐......清浅......”
“清浅”二字与皇后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她倏尔起身猛跨两步,又一下顿住,不由向常在吩咐道:“快!快请进来!”
凤钗在头上摇晃的厉害,她来回踱了两步,终于面露狠色的看向那小宫女,言语间尽是威胁,全然不复平常的柔和模样:“今日之事若是走漏了半点风声,本宫定不会饶你!”
小宫女入宫不久,哪里见过这般阵仗,赶忙磕头承诺,聊表忠心。
皇后深深闭眼,遣退了殿中宫女:“罢了,退下吧,去看看四皇子可安好。”
不多时,常在便领着一位女子进了殿中。只肖一眼,皇后便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了。
叶丞相府最小一辈中,论相貌才华之最的,不是叶家的公子们,反而是叶家最小的嫡出小姐叶清浅,十岁破格入举科试,没曾想一鸣惊人一举进了前三甲,虽说女子不得入朝为官,但此等大才,惊为天人。
且不说才学如何,就连针织女红,琴棋书画也是样样高人一等,说起京城中的小姐,有她叶清浅在,便再也想不到旁人了。
舞似翩若惊鸿羽,才似京科状元郎。
丞相府一朝满门问斩,何曾想她竟沦落至此......
京城十二月下着鹅毛大雪,就连宫女太监们都穿着毛氅御寒,叶清浅竟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秋日麻裙,披着的单层斗篷也是紧紧裹着怀中的婴儿。
“清浅!”
单单只是唤了闺中密友一声,两位女子便双双落泪。
清浅清浅,怎得就一语成谶,清苦浅淡至此!
常在泪眼汪汪的拿来皇后娘娘的大氅,轻轻地披在叶清浅的肩头,听着她淡淡的道谢声,不免又是喉头一哽,险些没憋住眼泪。
那年今日,清浅小姐如何风光无限,肆意潇洒不输男儿,如今却成了家家户户口中不得再提的忌讳。
丞相府满门斩首已是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幸得府中嬷嬷的女儿混淆了禁军视线令叶清浅逃过一劫,免于成为刀下冤魂。
皇后听她一番平心静气的的讲述一阵胆战心惊,逃过禁军埋身村庄,可见过程是有多么的险阻,偏她还一脸平静,似不是亲身经历一般。
心中阵阵发疼,皇后伸手揽过她的身子,手下女子形销骨立,何见除了骨头便只剩一副皮囊了,哪还有半点多余的肉,所幸性命尤在,不禁泪眼喃喃道:“万幸万幸!” “有何万幸,不过我这身上又多背负一条无辜姓名罢了。” 她这一言悲戚万分,竟是将叶家满门屠首之事尽揽在自身之上。 皇后心中哀叹,不欲戳她痛处,低头朝她怀中襁褓看去,终是破涕为笑:“浅浅,这孩子真像你,特别是这眼角泪痣,与你是一模一样。” 听此一言,叶清浅眼中也溢出慈爱,却也不免担忧:“最不该像的就是我,长大后该是如何?” 她此行并非单纯来叙旧的,而是有一事相托,她抱着孩子起身跪下,竟是以此低贱之姿求皇后保她的孩子出京,寻一处农家隐匿,无忧无虑的长大。 皇后惊撼,连忙蹲下身子欲将她扶起,嘴里斥她:“叶清浅!不跪权贵,不弯脊梁,你曾经的誓言如此不堪一击吗!” 殿中久久无人再出声,叶清浅满脸泪痕,抱着孩子扑进皇后的怀中,终是忍不住大哭起来:“暖暖,我......再也不能是曾经的......丞相府叶家清浅了,早在启德十三年十一月,我就该死在那夜里!何该一人苟活世上!” 怀中女婴似是感应到母亲伤悲,也啼哭了起来。 “这孩子是他的吗?” “是,我和骋玉的女儿。” 叶清浅矮身蹭她嫩滑的小脸,她的小手胡乱的在清浅的脸上蹭着,似要替她母亲擦泪一般。 “为何不去找他?”皇后凝视着清浅的孩子,良久后问她:“这样你们就得以团聚,你该知道,他是爱你的。” 叶清浅勾唇一笑,时间仿佛又回到那年宫门前,宴席上,挑灯走马,美酒轻裘,乱花迷眼,他们一眼就望进对方眼中,情之一字,自古难解。 “已无颜面再去累赘他了。” 接过叶清浅怀中的孩子,皇后伸出玉指逗弄,那女婴一把抓住就欲往小嘴里塞,皇后被逗笑,又问叶清浅:“可取名了?” “未曾,由她未来父母取吧。” 皇后吩咐常在先带孩子下去,等殿中只剩下她二人后,扶起清浅,紧盯上她一双浅瞳:“你呢?该如何自处?” 她笑得坦荡,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此番托付,她甚是欣慰,对自己也就不甚在意了:“戴罪之身,能如何?便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吧。” 殿门外有宫人来问娘娘可准备妥当,叶清浅怀抱住皇后,哽咽道:“暖暖,叶清浅此生幸得有你。” 皇宫内锣鼓喧天,不受大雪影响分毫,而宫门外,一道消瘦的身影匆匆走入大雪之中,单薄得似是风一吹便埋入雪中再见不得了。 册后大典十日之后,一夜之间,京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一封封冤昭书。 凤栖宫內,常在跑进来,口中大喊:“娘娘!娘娘!清浅小姐血书冤昭,密信一封!”脚步踉跄,面色慌张,全无皇后身边大宫女的一点庄容。 皇后听她一言,连忙撇下手中狼豪,展开那封“暖暖亲启”的亲笔密信,以最快速度览过。 毕了,皇后气急,拿过茶盏猛地朝地下一摔,顿时四分五裂,殿内一干人等吓得立时跪地,皇后亦是气得浑身发抖,身形摇晃似站立不住,常在连忙起身扶她坐下。 密信中言辞凿凿,将皇帝所做之罪事一一呈上,何时何地写得一清二楚,令她如何不胆寒,如何不气恼! 她恼圣上,这从王府携手至金殿的枕边人,堂堂的南阳皇帝,竟如此冷酷无情,沽名钓誉至此! 又气她叶清浅胆大包天,此番作为,什么青灯古佛了此余生,全都是说来安慰自己的好话!她花此力气搜集皇帝罪状,分明是自寻死路! 皇后压下心中惊惧,颤抖着玉指又展开那封血染的冤昭书。 书中如此言道:“吾乃叶氏清浅,册后大典十日后书此冤昭,无对当今凤驾半丝不敬,然叶氏三百余人,父母兄长,姊妹叔伯,家丁婢女尽数斩于禁军刀下含冤而死,冤魂不散,梦中不离,心中不虞。 叶氏清浅苟活一岁,夜不能寐,今书冤昭三控: 一控先皇明君在世,然临近终了,尽信珩王谗言,只道吾族人勾结北绮,投敌卖国,未明真相草率结案,害吾族人惨死,果真践行帝王一怒伏尸百里,殊不知此怒之意何在,是以愧对百姓日日称颂圣主明君! 二控当今圣上,阴险狡诈,实不为南阳明君。秘密得知先皇欲传位宸王,求吾不得,便将与宸王交好的丞相府一并铲除,以清君侧,登基为王,此等宵小行为,为吾不耻,为天下人不耻! 三控满朝文武,迂腐不堪,腐败之至!除镇国公朝堂力荐,文武百官竟皆囚于权势,灭忠言,进谗言,实寒吾叶氏之心,寒天下百姓之心!丞相府一心为国,辅佐吾朝三代君王,没曾想人言可畏,权势之盛便可一手遮天,清君侧,夺贤位,实乃滑天下之大稽! 叶氏清浅心愉北绮骋玉,一朝招此大祸,愧对叶氏列祖列宗,今以吾之血手书冤昭,以吾之身大白天下,以寄叶氏冤魂!惟愿南阳安乐,惟愿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此书一出,天下哗然,冤昭所书字字泣血,字字诛心,此皇室秘辛竟公之于众,可见叶氏清浅怒极!恼极!愧极! 帝后亲自出宫,在洛神河畔寻得清浅。 如此大雪,她一身轻薄的白裙,似要同今日这鹅毛大雪融化消逝了一般。 清浅远远望见他们呵停了宫中侍卫,疾步上前,此时皇后早已是泣不成声,嘴里念道:“何苦至此......何苦至此啊......” 皇后欲又要上前,叶清浅出声制止了她:“娘娘止步。” 她缓缓转身站立,手持利剑,以天人之姿,仙人之容形容她再不为过,怕这世人再找不出第二个叶氏清浅这般的女子。 “这把清雪,是你赠与我的。”叶清浅手轻抚过手中剑柄。 她喃喃似自语,可是三人皆知她口中的“你”是何人,清雪乃是皇室佩剑。 “你还和幼时一样,固执懦弱。可知我因何爱他?” 叶清浅持剑出鞘,稳指皇帝,红唇轻启,出口之言似情人间的呢喃,“大气,坦荡。你断然装不来的东西他都有,何曾像你,堂堂南阳珩王,行事却像阴沟老鼠,恶臭得令人发指!” “叶清浅!” 无视他的勃然大怒,叶清浅莞尔笑出了声,笑得人头皮发麻,她笑够了,笑出了泪,终于停下。 忽而她手一抬,飞身向前,清雪锋芒毕露,直直刺入皇上的胸膛,侧身避开暗卫的伏击,叶清浅大呵:“南阳江山,你不配!” 再抽剑稳站与河边,转头望向皇后,泪眼涟涟,启唇无声嘱托“孩子”。 继而挥剑自刎,身子一软,便倒在了河边雪滩之上,热血融了霜,融了冰,似蝶飘落,魂归故里。 当夜,皇上负伤,龙榻前乱作一团,趁此,凤栖宫府的宫人驾车驰行,车中隐隐传来婴儿啼哭,久久不停。 第二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本念罪臣叶氏清浅大才,又一女子,不欲追其罪过,奈何她德行有亏,满口胡言,谋杀当今圣上,特令她埋首青峰,黄土一抷,世人再不得妄言。自此,南阳再无叶氏一族,谈叶氏者斩立决,钦此!。” 叶氏清浅,性尤刚烈真挚,再不许被人出口称道。惟百姓一二,愿徒步上青峰寺,为其祭拜,心下甚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