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李铁柱才阖上眼。
炕梢的小花咳了两声,他腾地坐起来,摸黑摸到灶房,把昨晚藏在缸底的半块蜜炼丸掰了小角,就着温水喂给妹妹。药渣在碗底沉着,像没化尽的心事。
娘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一夜之间像是多了好些。“柱儿,你爹……”她声音发颤,没再说下去。
李铁柱把空碗往灶台上一放,瓷碗磕在青砖上,发出脆响。“爹在后山,被山魈害了。”他说得直愣愣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我埋了他。”
娘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嘴,眼泪先滚了下来,一滴砸在烧红的柴上,滋地冒了股白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守不住那性子。”她蹲下去捡火钳,背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谷子。
李铁柱没接话。他想起爹埋在乱葬岗的那块石头,想起灰袍老头说的话,还有张屠户那亮得吓人的眼神。这些事像团乱麻,缠得他心口发闷。
“吱呀”一声,院门被推开了。
李铁柱抄起门后的扁担,闪身挡在灶门前。晨光从门缝挤进来,照见张屠户的影子,手里的刀还沾着黑褐色的东西,不知是血还是烟灰。
“柱儿娘,”张屠户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股酒气,“柱儿爹回了没?昨晚镇上失火,我那铺子烧了半间,正想找他搭把手修修。”
娘往李铁柱身后缩了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没回呢,许是在山里迷了路。”
“迷路?”张屠户笑了,声音刮得人耳朵疼,“后山那点路,你家老李闭着眼都能走,怎么会迷路?”他顿了顿,“柱儿,你昨晚回镇时,不是说你爹在后头找柴火吗?”
李铁柱攥着扁担的手更紧了。他想起昨晚镇上的火光,想起那声凄厉的惨叫,还有张屠户转身时骂的那句“让那畜生跑了”。灰袍老头说山魈有同伙,张屠户这话里的意思,像根针往肉里扎。
“许是……许是走岔了。”李铁柱硬着头皮应道,“等天亮了我再去找找。”
“不用找了。”张屠户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我刚从乱葬岗那边过来,看见新翻的土,还立了块破石头,那不是你爹的坟,是啥?”
李铁柱浑身一僵,像被兜头浇了桶冰水。他昨晚明明埋得深,还特意用乱草盖了,张屠户怎么会发现?
“你爹死了,对不对?”张屠户往前凑了凑,门板被他撞得晃了晃,“被后山的东西害死的?他藏的那本破书呢?交出来,我就当没看见你爹的坟。”
灶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娘的脸白得像纸,手死死抓住李铁柱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李铁柱这才明白,爹藏的那本旧书,原来就是老头说的《青元诀》残篇,张屠户早就盯上了。
“我不知道你说啥。”李铁柱把娘往身后推了推,扁担横在胸前,“我家没什么破书。”
“没?”张屠户嗤笑一声,“那你手心的红印子,是咋回事?昨晚我看得真真的,那是引气入体的印记,不是那本破书,还能是啥?”
李铁柱猛地低头,手心的淡红花印不知何时变得清晰了些,在晨光里泛着微光。他赶紧把手往袖子里缩,可已经晚了。
“开门!”张屠户突然提高了声音,刀把砸在门板上,咚咚响,“再不开门,我就把你家这破屋拆了!”
娘吓得直哆嗦,眼泪掉个不停:“柱儿,要不……给他吧,保命要紧啊。”
李铁柱咬着牙没说话。他想起爹胸口的血洞,想起灰袍老头说“这是你爹用命换来的”,想起手心那股滚烫的气。这东西不能给,给了,爹就白死了。
“别逼我动手!”张屠户的声音里带了狠劲,门板上已经出现一道裂纹。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人喊着“官差来了”。张屠户的动作停了,门外安静了片刻,传来他压低的声音:“小子,你等着。”接着是脚步声匆匆离去的响动。
李铁柱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娘扶着他,手还在抖:“官差咋会来?”
李铁柱也纳闷。青石镇这种小地方,一年半载也见不着个官差,昨晚失火,今天就来官差,太巧了。
他走到院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看。晨光里,三个穿皂衣的官差正牵着马站在镇口,为首的是个络腮胡,腰间挂着块腰牌,正跟一个村民问话。那村民低着头,手指着张屠户离去的方向。
“是来查失火的?”娘在身后问。
李铁柱摇摇头。他看见络腮胡官差的眼睛,亮得跟张屠户差不多,扫过镇子的眼神,不像查案,倒像在找什么东西。
“娘,我去看看。”李铁柱放下扁担,“你看好小花,别出门。”
他刚走出院门,就被一个官差拦住了。“站住,昨晚失火时,你在哪?”官差的声音很冲,手里的铁尺在掌心敲着。
“在……在后山。”李铁柱心里一紧,不知该说实话还是撒谎。
“后山?”络腮胡官差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他,“去后山干啥?”
“找……找爹。”李铁柱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爹昨晚没回家。”
“哦?”络腮胡挑了挑眉,“听说后山出了点怪事,你见着啥了?”
李铁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灰袍老头的嘱咐,不能让镇上的人知道,尤其是张屠户。可官差不算镇上的人,该不该说?
“没……没见着啥。”他咬着牙,还是决定不说,“就看见些树,还有石头。”
络腮胡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小子,说实话。后山是不是有山魈出来了?”
李铁柱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官差怎么会知道山魈?
“看来是猜对了。”络腮胡拍了拍他的肩膀,力气大得像铁钳子,“别怕,我们是专门来除这些东西的。你爹是不是被山魈害了?”
李铁柱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节哀。”络腮胡松开手,语气缓和了些,“我们接到消息,说青石镇后山有百年山魈破印,特意赶过来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指了指镇上被烧的房子,“这些都是山魈的同伙干的?”
李铁柱想起灰袍老头说的“山魈的同伙”,还有张屠户昨晚的举动,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好像……跟张屠户有关。”
“张屠户?”络腮胡皱了皱眉,“就是镇上那个杀猪的?”
“嗯。”李铁柱把昨晚张屠户在路口拦他,还有刚才来敲门要破书的事,捡能说的说了些。
络腮胡听完,脸色沉了下来:“我就觉得那家伙不对劲。昨天我们刚到镇口,就看见他鬼鬼祟祟地往后山跑,手里还提着刀,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他对旁边的官差使了个眼色,“去把张屠户抓来。”
两个官差应了声,转身往镇子东头走去。络腮胡又看向李铁柱:“你爹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比如……一本书?”
李铁柱心里咯噔一下。这官差跟张屠户一样,也在找那本《青元诀》?他想起灰袍老头的话,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没……我爹就留下些农具。”
络腮胡的眼神暗了暗,没再追问:“你爹的坟在哪?我们去祭拜一下,也算尽份心意。”
李铁柱犹豫了。他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爹的坟在哪,可对方是官差,拒绝好像不太好。正纠结着,就听见镇子东头传来吵嚷声,还有张屠户的叫骂:“你们凭啥抓我?我是良民!”
络腮胡皱了皱眉,对李铁柱道:“你先回吧,有事我再找你。”说完,转身往吵嚷声那边走去。
李铁柱松了口气,赶紧回了家。刚关上门,娘就凑过来:“官差找你干啥?”
“问爹的事。”李铁柱把刚才的对话说了一遍,没提官差问书的事,怕娘担心,“他们怀疑张屠户,把他抓了。”
娘愣了愣,突然叹了口气:“张屠户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刚到镇上时,还帮过我们家,那年你爹生病,还是他垫的药钱……”
李铁柱没接话。他对张屠户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杀猪时,一刀下去干净利落,溅起的血珠落在他脸上,他也不擦,就那么咧着嘴笑。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的,或许不是憨厚,是别的什么。
晌午的时候,官差又来了。这次不是络腮胡,是个瘦高个,说张屠户招了,承认跟山魈勾结,还说知道《青元诀》残篇在哪,让李铁柱去一趟镇公所对质。
李铁柱心里犯嘀咕。张屠户怎么会突然招供?他要是真知道书在哪,昨晚何必来抢?可官差催得紧,他没法不去。
镇公所就是以前的土地庙,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张屠户被绑在柱子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淌着血,看见李铁柱,眼睛瞪得像要吃人:“小子,你把书交出来!不然我把你爹跟山魈私通的事全说出去!”
“你胡说!”李铁柱气得发抖,“我爹是被山魈害死的!”
“害死?”张屠户啐了口血沫,“他当年为了抢那本破书,亲手杀了守印人,不然你以为他怎么知道山魈要破印?他守在后山十几年,根本不是等你,是怕守印人的后人来找他报仇!”
这话像炸雷,在李铁柱脑子里轰地一响。他愣愣地看着张屠户,又看向周围的村民,有人点头,有人窃窃私语,好像真有这么回事。
“你撒谎!”李铁柱吼道,声音却有点虚。他想起爹藏那本书时的紧张,想起娘每次提到守印人时躲闪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啃了一下。
“我撒谎?”张屠户冷笑,“你去问你娘,当年是不是你爹把守印人的尸体拖回来,埋在乱葬岗的!那尸体上,还有你爹用柴刀砍的伤口!”
李铁柱猛地回头,看向站在人群外的娘。娘的脸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里的慌乱骗不了人。
“看见了吧?”张屠户笑得更得意了,“那本《青元诀》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你爹抢来的赃物!现在交出来,还能留你家一条活路,不然……”
“不然怎样?”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回头,看见灰袍老头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根树枝,衣服上沾着不少泥,像是刚从山里跑回来。
络腮胡官差皱了皱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老头走到院子中间,瞥了眼张屠户,“重要的是,这蠢货在撒谎。” 张屠户脸色一变:“你胡说!我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老头笑了,“你当时躲在树后,只看见李铁柱他爹拖尸体,却没看见守印人是被山魈的毒爪抓伤,临死前把书塞给老李的吧?你以为老李不知道你在偷看?他留着你,就是想让你看看,啥叫真正的守印人。” 张屠户的脸瞬间涨成了紫色,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头又看向络腮胡:“官差大人,张屠户跟山魈勾结是真,昨晚放火烧镇的也是他,想抢书灭口更是真。至于他说的那些屁话,不过是想搅浑水,让你们放了他。” 络腮胡皱着眉,没说话。旁边的瘦高个官差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络腮胡点点头,对张屠户道:“看来你没说实话。”他对旁边的官差使了个眼色,“带下去,好好审。” 张屠户被拖下去时,还在喊:“我说的是真的!那本书是赃物!你们会后悔的!” 院子里的村民渐渐散了,没人再看李铁柱,可他觉得那些离开的背影里,都藏着异样的眼光。 “跟我来。”灰袍老头拉了李铁柱一把,往土地庙后殿走。络腮胡官差看了他们一眼,没阻止。 后殿空荡荡的,只有个供桌,上面的土地爷泥像缺了只胳膊。老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半块发黑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绿汁。 “这是昨晚跑掉的那个山魈的骨头。”老头把骨头扔在供桌上,“我追了半夜,只捡着这个。这东西有剧毒,沾着点皮就会烂。” 李铁柱看着那骨头,想起爹胸口的血洞,胃里一阵翻腾。 “张屠户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老头叹了口气,“你爹当年确实救过守印人,守印人临死前把书给了他,让他守护封印,等合适的人出现。张屠户当时想抢书,被你爹打跑了,怀恨在心,才编出那些瞎话。” 李铁柱没说话。他相信老头的话,可娘刚才的反应,像根刺扎在心里。 “你娘是吓的。”老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当年守印人死得惨,你娘亲眼看见的,这些年一直怕这事被翻出来,所以才会那样。” 李铁柱点了点头,心里稍微松了点。 “对了,官差怎么会来?”他想起这事,问道。 “是我报的信。”老头道,“昨晚我追山魈时,路过县城,就找了官差帮忙。这些官差是专门管精怪作祟的,叫‘镇邪司’,比县里的衙役靠谱。” 李铁柱这才明白,难怪官差一来就知道山魈的事。 “那本《青元诀》……”李铁柱犹豫了一下,“真的在我家?” “不在。”老头摇摇头,“你爹早就把书里的内容刻在黑石上了,那本书只是个幌子,故意让张屠户看见的。昨晚他塞给你的,才是真东西。”他指了指李铁柱的手心,“那印记就是钥匙,能慢慢解开黑石上的残篇。” 李铁柱低头看着手心的花印,心里踏实了些。 “镇邪司的人虽然是来帮忙的,但也不能全信。”老头突然压低声音,“他们找《青元诀》,怕是也没安好心。那络腮胡叫赵虎,据说为了抢修行的功法,干过不少缺德事。” 李铁柱心里一紧:“那咋办?” “别怕。”老头道,“他们现在没证据,不会动你。你继续练你的,每天子时别忘了。对了,你家有没有空着的屋子?我得在镇上住几天,盯着点赵虎。” 李铁柱想了想:“西厢房空着,就是有点破。” “没事,能遮风挡雨就行。”老头道。 回到家,李铁柱把西厢房收拾了一下。房顶有点漏,他找了些茅草铺上,又搬了张旧桌子进去。老头也不客气,放下个小包袱,就坐在桌边闭目养神,像在打坐。 娘端来两碗粥,看见老头,愣了愣。李铁柱赶紧介绍:“这是刘爷爷,爹的老朋友,来帮我们的。” 娘哦了一声,把粥放在桌上,没多问,转身回了灶房。她好像还有些怕,不敢跟陌生人说话。 李铁柱喝着粥,想起灰袍老头刚才的话,心里七上八下的。镇邪司的赵虎,张屠户,还有那些没露面的山魈同伙,好像有一张网,正慢慢往他身上收。 他摸了摸手心的花印,那点微光像是唯一的指望。 傍晚的时候,赵虎又来了。这次他没带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