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寂症
城市寂静得像一座被遗弃的巨型墓穴,唯有风声在摩天大楼的钢筋骨架间穿梭,发出永无止境般的呜咽。已是黄昏,残阳如血,将破碎的玻璃幕墙和锈蚀的金属染上一层不祥的瑰丽。街道上,废弃的悬浮车杂乱地堆叠着,如同史前巨兽散落的骸骨,覆盖着厚厚的、了无生气的灰尘。没有引擎的轰鸣,没有人群的喧哗,甚至没有鸟鸣——曾经与人类共生的生命,似乎也随着文明的崩塌而销声匿迹。
陈序站在十二层公寓的强化玻璃窗前,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目光冷静地扫过楼下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死寂图景,最终定格在十字路口那辆侧翻的银色悬浮车上。驾驶座里,那个模糊的身影依旧保持着最后的姿势,一个在“死寂症”最终阶段,因彻底失去与世界的连接而停止所有生理活动的“死者”。三个月前,这样的人类残骸还会引发尖叫、混乱和无谓的抢救,如今,它们只是街景的一部分,是这场无声瘟疫留下的、最具象的纪念碑。
他的个人终端屏幕暗沉无光,像一块失去了魔力的黑曜石。自从全球网络和能源网格相继崩溃,这曾经连接万物、承载人类集体意识的神经末梢就彻底坏死了。房间里,唯一稳定运行的声音来自一台老旧的空气净化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这是陈序为数不多坚持自己维护、而非交给全能家政机器人的设备之一。他信任自己亲手调试、能够理解其内部逻辑的东西,胜过信任那些一旦失去中央指令就形同废铁的“智能”产品。
“逻辑上,这是一种筛选,或者说……是必然的清算。”他对着空荡的、只有必需品摆放得一丝不苟的客厅自语,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确认自身的存在。作为曾经站在人工智能算力顶端的工程师,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那条预示着文明坠落的平滑曲线——当人类将思考交给AI,将劳动交给机器人,将情感陪伴交给虚拟伴侣,甚至将最后的生存技能外包给自动化系统之后,人类自身还剩下什么?灵魂仿佛被一点点抽空,肉体退化为仅仅维持最低能耗的容器,沉浸在由算法编织的、无限满足的虚拟幻梦之中。“死寂症”,这场被幸存者们恐惧命名的瘟疫,在陈序看来,不过是压垮这头早已病入膏肓的文明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造物主,或者说是宇宙某种冷酷的平衡法则,对失去了存在价值的族群,执行了最终的清理程序。
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搅动着他的胃部。陈序转身,走向厨房区域。他的储备还算充足,精心计算的压缩食品、真空脱水的蔬菜包、高能量营养棒,足以让他支撑很长时间。他熟练地拆开一包灰色糊状的食物,兑上过滤水,甚至没有加热——节省能源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他面无表情地吞咽着,味同嚼蜡,这仅仅是为了维持机体运转的必要流程。曾经由美食带来的愉悦,早已和窗外的灯火一样,湮灭在记忆深处。
就在他准备清理餐具时——
“嘀——呜——!”
门禁系统的蜂鸣器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短促、极具穿透力的爆鸣!不是正常来访的柔和铃声,而是被非正常手段触发、代表着安全边界被触及的刺耳警报!
陈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一下。他像一头被惊扰的猎豹,动作迅捷却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嵌在墙壁内的控制面板前。指尖在冰冷的触摸屏上快速滑动,调取了楼道口多个角度的监控画面。
画面因电力不稳而带着细微的干扰条纹。一个男人。穿着沾满油污和灰尘的深蓝色工装,布料磨损得厉害,肘部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纤维。他背着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边角磕碰变形的金属工具箱,此刻正半蹲在陈序特意加固过的合金安全门外,徒手用一把非标准的、似乎是自己打磨的奇特扳手,试图拆卸警报器外壳的固定螺栓。
他的动作,并非掠夺者常见的狂躁与破坏性,反而异常沉稳、精准,带着一种沉浸在手艺活中的专注,每一个发力,每一次旋转,都恰到好处。这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司空见惯的日常工作。
陈序的瞳孔微微收缩。他迅速评估着风险:单人,携带工具(但非制式武器),行为模式不符合常见暴力威胁特征,但意图不明,且具备一定的技术能力——这本身就可能构成威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升起的肾上腺素,按下通话键,声音通过门外的喇叭传出,刻意调整得冰冷、毫无起伏,不带任何人类情感,试图营造出一种非人机械的、不容置疑的威慑感:
“离开。立刻。”
门外的男人动作一顿,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从高度专注的状态中惊醒。他抬起头,望向隐藏摄像头的大致方向,露出一张被汗水与污渍混合覆盖,却难掩其下诚恳甚至带着些朴拙气息的脸庞。他的年纪看起来不大,但眼角已有细密的纹路,是长期户外劳作或凝神细看的痕迹。他的眼睛很亮,在楼道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未被末世尘埃污染的星辰。他没有表现出攻击性,而是顺从地向后退了两步,直到退到楼梯转角相对安全的距离,然后举起沾着油污的双手,掌心向外,清晰地展示自己没有武器。
接着,他做了一个出乎陈序意料的动作。他没有解释,没有哀求,而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厚重的门内,声音透过劣质的门禁喇叭传来,有些失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由自主想去相信的踏实质感:
“你的备用发电机,异构烷烃VII型,第三级过滤网的监测旁路指示灯是不是快熄灭了?听声音,进气效率低了至少百分之三十,涡扇转速有轻微波动。滤网快堵死了。不清理,超不过三个小时,核心机组会因为进气不足和冷却效率下降而强制停机,或者更糟——爆缸。”
陈序沉默了。内心的震动被牢牢锁在面无表情的脸庞之下。这个男人说对了每一个细节!他甚至能仅凭听觉就判断出细微的转速波动!自己囤积了足够的异构烷烃燃料,却恰恰疏忽了这个需要定期更换的小部件。在旧世界,这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指令,服务机器人就会上门解决。而现在,这个小小的疏忽,可能意味着电力中断,意味着他精心维护的避难所将失去光照、空气净化、水循环、部分防御系统以及……与这片死寂世界最后的一点物理隔离感。黑暗和绝对的寂静,是滋生绝望的最佳温床。
门外的人似乎从他的沉默中读懂了什么,继续补充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情绪渲染:“我能修。工具和备用滤芯我都有。”他用扳手轻轻敲了敲自己脚边那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工具箱,“我叫林朗,以前……就是修这个的,各种型号的工业动力核心都摸过。我需要一点食物,干净的饮用水更好,作为报酬。”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陈序的脑中,逻辑的齿轮在飞速运转,权衡着风险与收益。信任,是这个崩坏世界里最奢侈也最危险的投资。但对方展示出的、毋庸置疑的专业能力,精准无误的问题诊断,以及提出的清晰、等价的交换原则,都符合他内心认可的那种基于理性和价值的秩序。一个拥有如此稀缺且直接关乎生存的实用技能的人,其潜在价值,远超过一包压缩饼干和一瓶水。让他离开,是资源的巨大浪费,是非理性的。
“后退到楼梯转角。背过身。”陈序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指令发生了变化。
林朗依言照做,没有任何犹豫,动作干脆利落。
陈序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内侧一道较为轻便的防护门,只留下一道缝隙,刚好能让一个工具箱通过。他将一小包压缩饼干和一瓶500毫升的纯净水放在门口,然后迅速关上门,重新落锁。
“东西在门口。过滤网清理干净需要多久?”他问,同时紧盯着监控画面里林朗的背影。
“二十分钟,如果积垢不严重的话。”林朗没有立刻转身,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回答。
陈序不再说话。他听到门外传来沉稳的、富有节奏的拆卸声,金属工具与精密部件接触时发出的细微咔哒声,然后是专用的高压气吹清理滤网缝隙的微弱气流声,以及更换滤芯时塑料包装被撕开的轻响……这些充满了“手工”和“即时反馈”特质的声音,在万物皆可智能替换、人类双手逐渐退化的旧时代,几乎已经成为绝响。它们代表了一种亲手掌控物质世界的、朴素的、令人安心的可靠性,与窗外那片死寂的、失控的世界形成了鲜明对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陈序没有放松警惕,手中的高压电击棍一直处于待命状态,监控屏幕上的画面被他反复切换,确认着楼道乃至整栋大楼的动静。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门外传来林朗收拾工具的声音,然后是他平静的汇报:“好了。可以启动试试。”
陈序走到控制面板前,目光紧紧锁定备用发电机的远程监控读数。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键。仪表的指针平稳上升,运行负载和进气效率的曲线迅速回到了代表安全的绿色区域,之前那略显沉闷、带着杂音的嗡鸣也变得平稳、纯净而有力。他心中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了一格。
“问题解决了。”林朗确认道,随后传来了他拉上工具箱拉链的声音。“谢谢你的食物。”
脚步声响起,他似乎拿起门口的饼干和水,准备离开。
陈序的脑中再次飞速计算。让这个人离开,意味着放弃一个稳定的技术支援来源,一个可能在未来解决更多生存难题的“活字典”。在这个资源只会越来越少、设备只会越来越破败的世界里,林朗的价值,不可估量。
“等等。”陈序再次按下通话键,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提出的条件,却让正准备下楼的林朗猛地停住了脚步。
“楼下102房间空着,门锁是坏的,我可以帮你从里面加固。”陈序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晰地传到楼梯转角,“作为交换,你需要负责维护这栋楼里我指定的几台关键设备。”
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邀请。提供临时的、受控的住所,意味着有限的信任和更紧密的、互利的捆绑。
林朗在原地站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一个相对安全的、可以遮风挡雨的落脚点,其价值远非一顿食物可比。他转过身,再次望向摄像头的位置,脸上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成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