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朗那声“成交”，在空旷的楼梯间里落下，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序精密计算的世界里激起了圈圈涟漪。信任，在这个连呼吸都需要警惕的时代，是比未受污染的纯净水还要稀缺的资源。但对方精准地说出了发电机故障的每一个细节，并且提出了一个清晰、等价的交换条件，这符合陈序内心认可的、基于理性和价值的秩序。

沉默持续了大约三十秒。陈序通过高清监控探头，仔细审视着林朗的表情——没有狡黠，没有因获得栖身之所而流露的狂喜，只有一种专注于问题解决后的平静，甚至，那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对那台恢复健康的发电机的微弱关切。

“在这里等着。”陈序的声音透过门禁喇叭传出，依旧不带任何温度。

他转身回到室内，从储备中取出比之前约定略多的一份食物——包括两块高能量压缩饼干、一小袋肉干和一瓶五百毫升的水。然后，他走向通往102房间的内部通道。这栋楼的内部结构他曾仔细勘察过，一些非承重墙的薄弱处被他做了标记，以备不时之需。102的房门锁舌确实损坏，他用自己的工具从内部加以固定，使其只能从里面开启。

他将食物和水放在102房间内一张积灰较少的桌子上，然后退回自己的安全门内，通过内部通话系统告知林朗：“102房门没锁，你可以进去了。食物在里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交易内容。”

“明白。”林朗的回答简短而有力。

陈序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开门和关门声，之后，整栋大楼再次陷入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他回到控制台前，调出102房间门口的微型传感器读数——生命体征稳定，无明显活动。他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但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浮现：这死寂的堡垒里，多了一个活生生的、拥有实用技能的存在。这不是负担，逻辑告诉他，这是一种风险可控下的资产增值。

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偶尔划破天际的、不知来源的诡异光芒短暂地照亮废墟的轮廓。陈序就着冷水吃完了自己的晚餐，那糊状物在喉咙里留下一种黏腻的感觉。他忽然想起林朗工具箱上那些深深的划痕和磨损的边角，那是在无数真实劳作中留下的印记，与他所熟悉的、在虚拟界面中敲击代码留下的痕迹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诱人的香气，如同狡猾的精灵，顺着通风管道的缝隙，幽幽地飘了上来。那不是化学香精合成的味道，而是某种谷物被真正火源烘烤后散发出的、带着暖意的焦香，混合着一点点……也许是肉干被炙烤后的油脂香气。

陈序的动作顿住了。他的味蕾，早已习惯了营养剂标准化、寡淡的味道，此刻却被这原始而真实的香气唤醒，口腔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分泌唾液。这香气，与他冰冷、精确的生存环境格格不入，它属于一个更鲜活、更富有烟火气的世界，一个他以为早已被埋葬的世界。

是林朗。他在房间里生了火？用什么生的？风险如何控制？一连串的问题瞬间涌入陈序的大脑，带着工程师本能的评估。但与此同时，那香气却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撩拨着他内心深处某根早已锈蚀的弦。

他走到通风口附近，那香气更明显了一些。他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那不仅仅是烤东西的味道，似乎还有一点点植物根茎被煮熟的清甜气。林朗在用他给的食物……烹饪？

在这个所有即食产品都追求效率至上的时代，“烹饪”这门技艺早已被遗弃在历史长河之中。人们失去了等待食物在火候中慢慢转化的耐心，也失去了品味复杂天然味道的能力。而楼下这个人，不仅在维修着旧时代的机器，似乎也在试图复活某种旧时代的生活仪式。

陈序没有下去询问。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中，任由那陌生的香气包裹着自己。理智仍在提醒他潜在的风险，但另一种更为原始的情愫——对温暖、对真正食物的渴望——却在悄然滋生。这顿看不见的“晚餐”，比他自己刚才吞咽下的任何高能营养物，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来自胃部的、真实的空虚感。

他意识到，林朗带来的，或许不仅仅是维修技能。他带来的，是一种被遗忘的、关于“如何像一个人一样生活”的可能。而这，在对抗那吞噬一切的“死寂”时，或许比任何高科技的防御设施都更加重要。

窗外的风声似乎不再那么刺耳。在这片文明的废墟之上，在这栋孤岛般的大楼里，一顿由维修师亲手准备的、气味构成的晚餐，悄然成为了两个孤独幸存者之间，超越言语的第二次对话。陈序回到他的控制台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依旧冷静的脸庞，但某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