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没关严。

一条缝隙里，探进来一个毛茸茸的橘色脑袋，鬼鬼祟祟，左顾右盼。

卫民放下手里的《社区老年人心理健康干预实务手册》，端起泡着枸杞的搪瓷茶缸，吹了吹热气。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

那只橘猫，也就是五百年的虎妖，确认办公室里只有卫民一个人后，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它走的是猫步，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充满了对这间办公室的心理阴影。

昨天那道从天而降的金色大印，已经成了它妖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橘猫在办公桌三米外停下，坐直了身体，努力摆出一副乖巧的姿态。

但那微微炸起的尾巴毛，暴露了它内心的紧张。

“咳。”

卫民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在门口转悠半天了，有事？”

橘猫身体一僵，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台老旧的拖拉机正在艰难启动。

一个别扭又带着点沙哑的意念，在卫民脑中响起。

【那个……大人……我……】

它“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坐。”

卫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橘猫犹豫了一下，还是后腿一蹬，灵巧地跳了上去，端端正正地坐好，两只前爪并拢，像个来面试的小学生。

“姓名。”卫民呷了口茶，开始走程序。

橘猫懵了。

【姓名？】

“你总得有个名字吧？还是说，就叫大橘？”

【……本座……本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黑风山虎啸天是也！】

这个名字报出来的时候，它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试图找回一丝当年作为山大王的威风。

卫民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虎子】。

“家庭住址。”

虎啸天那点刚鼓起来的威风，瞬间就泄了气。

【……没……没有……】

“那就是流浪猫了。”卫民点点头，继续记录，“政治面貌。”

【……啊？】

虎啸天彻底跟不上这个年轻人的思路了。

它感觉自己不是在接受审问，而是在办理入职。

“就是说，你有没有加入过什么组织？比如万妖盟，或者什么洞什么府的？”

虎啸天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五百年来都是个体户，遵纪守法，连山下的鸡都没偷过一只！】

它急于撇清关系，生怕被扣上什么“非法结社”的帽子。

卫_民放下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吱呀作响的椅背上。

“虎子啊。”

他这一声语重心长，让虎啸天浑身一哆嗦。

“说说吧，你一个山里的妖，怎么跑到我们幸福里社区来了？这里灵气稀薄，秩序森严，可不是你们修行的地方。”

提到这个，虎啸天的猫脸上，流露出一种四十五度仰望天空的忧伤。

【大人，您有所不知啊。】

它的意念里，充满了辛酸。

【想当年，我黑风山也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洞天福地，灵气充沛，天材地宝遍地都是。我身为山中之主，每日餐风饮露，吐纳日月精华，那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它陷入了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回忆。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天地间的灵气，一天比一天少。山上的草药开始枯萎，泉水不再甘甜，连我每天打坐的石头，都变得跟普通石头一样，冰凉冰凉的。】

【我手下那几百个小妖，死的死，散的散。最后，就剩我一个光杆司令了。】

卫民安静地听着，他知道，这就是《户籍簿》上提到的【末法时代】。

灵气枯竭，神道崩殂。

【为了活下去，我只能离开深山，来到这人类的城市里。】

虎啸天的声音愈发悲凉。

【可这城里，更不是妖待的地方！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到处都是人！那冲天的人气，压得我连妖身都维持不住，只能缩在这猫的皮囊里苟延残喘。】

【我试过去动物园，想找个虎山混进去，结果那里的老虎比我还惨，天天被围观，都快得抑郁症了。】

【我也试过去寺庙道观，想蹭点香火，结果发现那里的神佛比我还虚弱，一个个金身都快掉漆了，哪有香火给我蹭？】

卫民听得有些同情。

这简直是一部末法时代妖怪的血泪求生史。

【最后，我流浪到了这里。】虎啸天叹了口气，【幸福里社区，虽然破旧，但人气没市中心那么旺，压制力小一点。而且，这里的老人多，偶尔会有人对着我这身皮囊念叨几句‘橘猫通灵’、‘猫来财’什么的。】

【靠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敬畏和念叨，我才能勉强维持神魂不散。】

它抬起头，用那双碧绿的猫眼看着卫民，眼神复杂。

【大人，我知道您是此地正神。昨日您那一下，差点把我的魂都给盖散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求大人给条活路。】

它说着，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伏在地上，硕大的猫头抵着地面。

【我再也不敢骂人了，也不敢偷看……咳，观察阴气了。求大人高抬贵手，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卫民看着它。

放了？

放了去哪？继续当流浪猫，靠居民的碎碎念苟活？

这幸福里社区，藏龙卧虎，今天来个虎妖，明天就可能来个蛇精。

没有一个得力的助手，光靠自己这个光杆司令，迟早要出事。

他需要建立自己的班底。

而眼前这个识时务的五百年虎妖，就是一个绝佳的人选。

“放了你，也不是不行。”

卫民慢悠悠地开口。

虎啸天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

“不过，”卫民话锋一转，“我们街道办最近工作很忙，人手严重不足。尤其是夜间的治安巡逻工作，一直是个短板。”

虎啸天愣住了，没明白卫民的意思。

卫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崭新的A4纸，又拿出一支笔，在上面写下了【劳动合同】四个大字。

他把纸推到虎啸天面前。

“我这里，有个提议。”

卫民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像极了那些在招聘会上忽悠大学生的HR。

“我们幸福里社区街道办事处，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一个脱离低级趣味，加入我们这个光荣的集体，共同为建设和谐美好社区而奋斗的机会。”

虎啸天看着那张纸，猫脸上的胡须都在颤抖。

【大……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给你一个【编制】。”

卫民敲了敲桌子，加重了语气。

“以后，你就不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流浪妖了。你是我们街道办的在编人员，是国家公务体系的最基层组成部分。”

“你，吃上公家饭了。”

轰！

【编制】两个字，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虎啸天的天灵盖上。

它在人类社会厮混了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稳定！

体面！

铁饭碗！

这是无数人类梦寐以求的东西！

现在，一个神仙，要把这东西给一个妖怪？

这事儿传出去，地府的招聘会都得挤爆了！

【可……可是……我……我能干什么？】

虎啸天激动得连意念都开始结巴。

“你的工作很简单。”

卫民拿起笔，在合同上写着。

“主要负责我们社区夜间的治安维稳工作。巡逻，警戒，处理一些不方便由我们阳间工作人员出面的特殊纠纷。”

他抬头看了一眼虎啸天。

“说白了，就是看场子。”

虎啸天明白了。

这是要让它当打手啊！

这活儿它熟！想当年在黑风山，它就是看场子的头头！

【那……那待遇呢？】

它小心翼翼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问得好。”

卫民赞许地点点头，这说明对方有很强的合作意愿。

他转身，从墙角的铁皮柜里，拿出一袋还没开封的，包装精美的猫粮。

“这是你昨天的投诉人，赵大妈，为了感谢我们解决了她的烦恼，特地送来的锦旗……旁边的赠品。”

他撕开包装，倒了一小把在食盆里。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桌上的【城隍印】。

一缕微不可见的金色气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注入了那盆猫粮之中。

那金光，不是功德。

功德金贵，不能这么浪费。

这是他身为城隍，调动此地神道权柄，转化出的一丝最纯净的【香火神力】。

对于末法时代的妖物来说，这玩意儿，不亚于唐僧肉。

猫粮本身没什么变化，但在虎啸天的感知里，那盆普普通通的猫粮，此刻正散发着让它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芬芳！

那不是食物的香气。

那是灵气的味道！是本源的味道！是生命进化的味道！

它体内的妖力，已经沉寂了几十年，此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火星的干柴，瞬间有了复燃的迹象！

它的口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基础薪资。”

卫民把食盆推到它面前。

“只要你好好干，这种蕴含着精纯能量的【特供猫粮】，管饱。”

虎啸天再也忍不住了。

它猛地扑过去，把头埋进食盆里，狼吞虎咽，发疯似地吃了起来。

一颗猫粮下肚，就化作一股暖流，冲刷着它干涸的经脉。

两颗下肚，它感觉自己萎缩的妖丹，都重新开始跳动。

三颗下肚……

“嗝~”

它打了个长长的饱嗝，一股精纯的妖气，没控制住，从它嘴里喷了出来。

虎啸天舒服得浑身毛都舒展开了，它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五百年前，在黑风山顶吐纳日月精华的巅峰时刻。

它抬起头，再看向卫民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恐惧与敬畏。

而是狂热与崇拜！

这哪里是什么街道办主任！

这分明是行走的灵脉！是移动的洞天福地啊！

抱紧这条大腿！必须抱紧！

“怎么样？考虑一下？”卫-民微笑着问。

“喵！！”

虎啸天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声，里面充满了迫不及待。

【干！我干！大人，这活我接了！您说巡逻哪条街，我就巡逻哪条街！您说咬谁，我绝不只舔一口！】

它的头点得像捣蒜一样。

什么山大王的尊严，什么妖族的骄傲，在【编制】和【特供猫粮】面前，一文不值！

“很好。”

卫民很满意它的态度。

他拿起笔，在合同的【职位】一栏，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

【幸福里社区治安巡逻队（夜间）队长】。

他又从抽屉里摸出一个红色的印泥。

“来，按个手印，这合同就算生效了。”

虎啸天看着那份散发着淡淡神圣气息的合同，又看了看卫民手中那枚让它灵魂战栗的【城隍印】。

它知道，一旦按下这个爪印，它这妖生，就彻底卖给眼前这个男人了。

但它没有丝毫犹豫。

它抬起自己右前爪，小心翼翼地，在红色的印泥上蘸了蘸。

然后，郑重其事地，在那张A4纸的右下角，按上了一个清晰的、完整的、带着五瓣梅花的爪印。

在爪印落下的瞬间，卫民手中的《户籍簿》无风自动，翻开了一页。

在【虎子】的名字后面，一行新的批注缓缓浮现。

【神职：幸福里社区治安巡逻队（夜间）队长（临时工）】。

一股无形的契约之力，从冥冥之中降下，将一人一妖，连接在了一起。

虎啸天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多了一层看不见的枷锁，但同时也多了一层坚实的庇护。

从今天起，它不再是野妖。

它，是神道体系里的人了！

卫民收起合同，满意地站起身，走到虎啸天身边，伸出手，像领导慰问下属一样，拍了拍它那颗硕大的橘色脑袋。

虎啸天受宠若惊，身体都僵硬了。

“虎子啊，以后你就是有编制的妖了。”

卫民的声音里，带着组织的关怀与期许。

“要对得起组织对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