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民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没有像往常一样泡一杯枸杞浓茶。

他的面前，没有摊开什么神道秘籍，也没有摆着那枚冰凉的城隍印。

而是一本封面已经有些卷边的，厚厚的蓝皮书。

书名很朴实。

【城市街道间精神文明共建指导意见】。

他看得极其认真，指尖在某些条款上轻轻划过，那专注的模样，像极了一个正在备战国考的应届生。

河神李川在他身后站着，浑身的水汽都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暴躁。

打不进去！

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邪神在自己地盘上作威作福，自己却被一道破规矩挡在门外，这种憋屈感，比跟他打一架然后输了还要难受。

“主任，咱们就干看着？”

李川的拳头捏得嘎吱作响。

“那王大妈还在隔壁哭呢！咱们总不能跟她说，对不起，跨区了，我们管不了吧？”

卫民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翻过一页。

“谁说我们管不了？”

他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神道的规矩，我暂时动不了。但阳间的规矩，我比他熟。”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第一个号码。

“喂，你好，区工商局吗？我是幸福里街道办的卫民……”

电话那头是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听完卫民简单叙述了商业街可能存在的消费欺诈问题后，开始熟练地打太极。

“哦，卫主任啊，这个事我们知道了。但是呢，繁华商业街不归我们这个科室管，你得找市场科……对对对，他们人手也紧张，流程可能要走一阵子。”

卫民面无表情地挂了电话，又拨通了第二个。

“你好，消防队吗？”

“……消防通道堵塞？这个要物业先自查自纠嘛，我们队里最近任务重，人手实在抽调不开。你们先发个函过来，我们研究研究。”

第三个电话，区卫生监督所。

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知道了，会记录在案的，有情况会统一安排行动。”

李川在旁边听得火冒三丈，差点没当场把办公室的桌子给掀了。

“他妈的！这帮孙子！全是官腔！”

“正常。”

卫民放下电话，脸上没有任何意外。

他很清楚，这种跨部门、跨区域的事情，本就是一团乱麻。指望一个电话就能调动别人，那是天方夜谭。

他没有强求，也没有发火。

他只是从抽屉里，抽出了一张崭新的，带着红头格子的申请函纸。

他拿起笔，开始在上面奋笔疾书。

李川好奇地凑过去看。

只见那标题，写得是龙飞凤舞，措辞谦卑。

【关于申请前往繁华商业街学习先进经营理念与文明创建经验的函】。

李川：“？？？”

学习？

主任你脑子没被门夹吧？人家都骑到咱们头上拉屎了，你还跑去跟人学习？

卫民没有解释，只是在写完后，从抽屉里拿出那枚鲜红的，代表着阳间权柄的街道办公章，重重地盖了下去。

然后，他在函件的末尾，又加了一行小字。

“抄送：区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

做完这一切，他将函件递给李川。

“去，把这个送到商业街的管理处，交给那个王经理。”

……

繁华商业街，金碧辉煌的管理中心。

总经理王坤，一个梳着油头，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眼底却全是精明与油滑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品着一杯上好的龙井。

他就是那尊“财神”在人间最重要的代理人之一。

一个秘书敲门进来，将一份文件恭敬地放在他桌上。

“王总，隔壁幸福里街道办送来的函。”

“幸福里？”

王坤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

那个穷鬼扎堆，连油水都刮不出一滴的破地方？

他懒洋洋地拿起那份函件，扫了一眼。

“学习函？”

王坤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草，这年头还有这种好事？一个破街道办，跑来跟我们学习先进经验？”

他把那份函件扔在桌上，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打发了，就说我没空。想学习？先交点学费过来，看看他们交不交得起！”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穷邻居想来打秋风，要点好处罢了。

这种事，他见得多了。

然而，秘书的脸色却有些发白。

“王总……这函件，抄送给了区里的文明办。”

王坤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轻蔑慢慢凝固，重新拿起那份函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特别是“抄送”那一行。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文明办。

这个部门，权力不大，但却像悬在每个单位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票否决权。

年底的评优评先，各种补贴和政策倾斜，都跟这个部门的考评挂钩。

现在，一个街道办，打着“学习”的旗号，还把这事捅到了文明办那里。

他要是敢拒绝，明天文明办的电话就能打过来“关心”一下，问他为什么不支持兄弟单位的文明共建工作。

这屎盆子，扣得又高又准。

“妈的。”

王坤低声骂了一句，将手里的雪茄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

“这个新来的卫主任……有点意思啊。”

他沉默了几秒钟，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回函，就说我们热烈欢迎，让他们明天准时过来。”

“我倒要看看，他一个穷街道办的主任，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

第二天上午十点。

王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阿玛尼西装，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站在管理中心门口。

他看到，那个叫卫民的年轻人，正带着两个人，不紧不慢地从街对面走来。

王坤的嘴角，再次浮现出轻蔑。

就三个人？

他还以为多大阵仗呢。

他迎了上去，伸出手。

“卫主任是吧？久仰大名，欢迎欢迎！欢迎来我们商业街传经送宝啊！”

然而，卫民并没有跟他握手。

他只是停下脚步，侧过身，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坤一愣，顺着他的手势看去。

只见，在卫民的身后，几辆印着“工商”、“消防”、“卫生监督”字样的执法车，正缓缓地、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商业街门口的路边。

车门打开。

几个穿着制服，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拿着记录本和执法仪的科员，陆陆续续地走了下来，汇合到了卫民身后。

王坤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卫民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谦卑，那么和煦。

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笔，像个来实习的大学生。

“王经理，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区工商、消防和卫生部门的同志。他们听说我要来贵单位学习，都非常感兴趣，主动要求陪同，想一起观摩一下。”

那几个科员的脸皮抽搐了一下。

鬼才主动要求！

他们都是一大早接到了各自领导的死命令，说是文明办那边打了招呼，必须派人陪同幸福里街道办的“学习观摩团”，确保学习效果。

王-坤的脑子嗡的一声，冷汗，瞬间就从额角渗了出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他妈哪里是来学习的！

这是拉着一群纪律委员，来旁听差生上课的！

“卫……卫主任……”王坤的声音都有些发颤，“您这……这是……”

“王经理别误会。”

卫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真诚得像个天使。

“我们不是来检查的。我们只是好奇，想学习一下贵单位是如何在这么多潜在的安全隐患下，还能创造出如此繁华的业绩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求知的光芒，仿佛真的在请教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这其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先进的管理哲学。”

说完，他不再理会已经面如死灰的王坤，带头走进了商业街。

他走进第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手机店，对着里面拥挤的柜台和狭窄的通道，赞叹道：

“王经理，你看你们这消防通道，堆满了这么多畅销的商品，既利用了空间，又促进了销售，真是太有创意了！我们想学习一下，这种设计，是如何通过消防安全验收的？”

他身后的消防科员，默默地拿出了测距仪，开始测量通道宽度，脸色黑得像锅底。

卫民又走到一家人满为患的网红餐厅门口，看着后厨门口那油腻的地板和随意堆放的食材，再次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王经理，贵店这种‘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后厨管理风格，真是充满了艺术气息！我们想请教一下，这种看似无序的摆放，是如何保证食品卫生的？这一定有什么我们不懂的科学依据吧？”

卫生监督所的科员，默默地戴上了白手套，拿出了采样盒，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后厨。

一路上，卫民的“请教”声不绝于耳。

“王经理，这家店的营业执照，照片好像跟老板本人不太像啊，这是采用了什么先进的‘法人形象代言’制度吗？我们想学习一下！”

“王经理，那家店的‘免息贷款’合同，利息部分写得这么隐蔽，字体还这么小，这是考验年轻人的眼力吗？真是用心良苦啊！我们也想学习一下这种合同的设计技巧！”

工商局的科员们，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核对执照，检查合同了。

整个繁华商业街，鸡飞狗跳。

王坤跟在卫民身后，浑身已经被冷汗湿透，那张油滑的脸，此刻白得像一张A4纸。

他每听卫民“请教”一个问题，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个年轻人，他不是魔鬼。

魔鬼干不出这么损的事！

他就是个拿着放大镜，脸上还挂着谦卑笑容的瘟神！

一通“学习”下来，一个小时后。

十几张内容详实、条款清晰的【责令整改通知单】，被拍在了王坤的办公桌上。

罚款不多，但每一条都要求限期整改，否则停业。

王坤再也不敢有丝毫倨傲，他点头哈腰，亲自把卫民一行人送到街口，那态度，比对自己亲爹还恭敬。

“卫主任慢走！欢迎……欢迎下次再来指导工作！”

卫民回过头，对他笑了笑。

“一定。”

看着那几辆执法车绝尘而去，王坤双腿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

当晚。

卫民坐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隔壁商业街上空那片血色的金云，虽然核心未动，但其向外扩张和吸食气运的势头，明显被遏制住了。

至少，那些最明目张胆的、针对普通人的诱导性陷阱，暂时收敛了。

他的阳谋，起效了。

然而，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城隍印，微微发烫。

一股冰冷的、带着浓烈怨毒与贪婪的意念，跨越了神道结界，直接刺入了他的脑海。

【小子，你过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