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的大门虽然依旧紧闭,但“闭门思过”的阴霾,却因为前一日杨广在宫中的成功“表演”而驱散了大半。
府内的空气不再那么凝滞,下人们的脚步也轻快了些许,只是行事依旧比往日更加谨慎。
杨广的心情如同坐了一趟惊险的过山车,从谷底重新攀升,兴奋与后怕交织。
他在书房里,对着前来密谈的杨素和宇文述,难掩激动地描述着父皇态度如何从震怒转为缓和,对自己那番“涕泣请罪”的效果颇为自得。
“此番真是险之又险!多亏舅舅神机妙算,以退为进,方能化险为夷!”杨广感慨道,看向坐在窗边,依旧一副懒散模样的独孤修,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杨素捋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国舅爷此计,确是高明。看似放弃,实则以柔克刚,直击陛下心中对‘父慈子孝’的期待,更反衬出高颎**构陷的嘴脸。经此一事,陛下心中对太子的不满,只怕又添了几分。”
宇文述也点头附和,但眉宇间仍有一丝忧色:“只是,高颎虽罢相,其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影响力犹在。此次未能将殿下如何,只怕他不会甘心,日后定会寻机再动。我们在明,他在暗,防不胜防啊。””
这话说到了杨广的心坎上,他脸上的兴奋淡去,眉头也皱了起来。是啊,高颎就像潜伏在暗处一条毒蛇,这次打蛇不死,必受其害。
就在这时,明月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张小纸条。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纸条轻轻放在了独孤修手边的小几上,然后便安静地退到一旁。
独孤修似乎对刚才的讨论毫无兴趣,正拿着一根炭笔,在一张废纸上随手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他瞥了一眼那张纸条,并没有立刻去看,而是继续画了几笔,才慢悠悠地放下炭笔,拈起了纸条。
纸条上的信息依旧简短,来自“耳报神”网络的核心渠道:“目标:高颎心腹门人,吏部侍郎王韶之族侄王珂。动向:于洛阳老家,借家族势力,以低价强购良田百余顷,逼死佃户一人,民怨沸腾,苦主已数次上告,皆被洛阳官府压下。”
独孤修看着纸条,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纸条递给了正看向他的杨广。
杨广接过一看,先是疑惑,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很快又被犹豫取代:“舅舅,这是……我们是否可将此事直接捅出去?弹劾王韶治家不严,纵容族侄为恶!正好报这一箭之仇!”
“直接弹劾?”独孤修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太低级,吃相也太难看了。陛下刚平息了‘结党’风波,我们转头就去弹劾高颎的门人,显得我们睚眦必报,格局太小。而且,容易让陛下觉得,我们是在搞党争,互相倾轧。”
“那……难道就放任不管?”杨广有些不甘。
“管,当然要管。”独孤修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但不能我们亲自下场。要让这件事,以一种‘恰好’的方式,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尤其是……让高颎自己听到。”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杨素身上:“越国公,明日大朝,若讨论到官员风纪、地方治理之类的话题,你不妨……轻描淡写地提一句。”
杨素是何等老辣之人,立刻心领神会:“小友的意思是……点到即止?”
“对,点到即止。”独孤修点头,“你就说,‘选官用人,德才兼备固然重要,然家风门风,亦不可不察。若族中子弟仗势欺人,为祸乡里,纵然自身清廉,亦难免有失察之过,损及朝廷声誉,寒了百姓之心。’说完这句,你的目光,可以‘恰好’地,在高颎曾经站立的位置,或者与王韶关系密切的官员脸上,扫那么一下。不用多说,一句就够了。”
杨素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妙!此言看似泛泛而谈,未指具体何人,但结合近日风波,高颎及其党羽必然心惊,会自行对号入座!此乃敲山震虎!”
“没错。”独孤修笑道,“我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手里可能握着他们的把柄。高颎是聪明人,更是爱惜羽毛、重视自身政治声誉胜过一切的人。为了保住他自己和他核心圈子的‘清誉’,避免被我们抓住更大的把柄反咬一口,他自然会约束手下,至少在短期内,不敢再轻易对我们发动这种猛烈的攻击。这,就叫战略威慑。”
杨广和宇文述听完,茅塞顿开,看向独孤修的眼神更加不同。这已不仅仅是化解危机,而是借力打力,利用对手的弱点,进行反制和心理战,逼迫对方主动收敛!
第二天的大朝会,气氛依旧有些微妙。在议论完几件常规政务后,杨素果然如同商议好的那般,在讨论到整饬吏治时,出列发言。他语气平稳,面容严肃,说了一番关于官员需注重品德、约束家人的大道理。
就在众人以为这只是老生常谈时,杨素话锋微微一转,声音提高了一丝,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文官队列中几个与高颎关系密切的官员,缓缓说道:“……故而,老臣以为,选官当德才兼备,家风亦需端正。若族中子弟仗势欺人,为祸乡里,纵然自身清廉,亦难免有失察之过,损及朝廷声誉,更寒了天下黎庶之心!此风,绝不可长!”
这话声音不大,却如同一声惊雷,在特定的几个人心中炸响!那几个被杨素目光扫过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低下头,或移开视线。而更多不明就里的官员,则觉得越国公此言甚是正理,纷纷点头称是。
龙椅上的杨坚,也微微颔首,显然对杨素这番“忧国忧民”的言论表示认可。
没有人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话里带着刺,指向性极其明确。
高颎虽然已经罢相,不再立于朝堂,但他在朝中的耳目众多,这番话,几乎在散朝的同时,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高府书房内,高颎听着心腹家人的禀报,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靠在太师椅上,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他当然明白杨素这番话的用意。这不仅仅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示威!对方是在告诉他:别以为你躲在后面就安全了,你和你的人,屁股都不干净!我们能拿到王珂强占田产逼死人命的把柄,就能拿到更多!如果再敢乱动,就别怪我们把事情捅破,大家鱼死网破!
高颎一生谨慎,爱惜名誉如同爱惜自己的生命。他可以接受政治斗争的失败,但不能接受身败名裂。杨素这番“家风论”,正好击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
他沉默了很久,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家人挥了挥手:“传话下去……让我们的人,近期都安分些,约束好各自的门人子弟,莫要再授人以柄。尤其是……不要再主动去招惹晋王那边了。”
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得不暂时退让了。
至少在找到对方更致命的弱点,或者自身清理干净门户之前,他不能再轻举妄动。
独孤修和杨广那边,用一次精准而优雅的反击,成功地给他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枷锁。
无忧阁内,独孤修很快就收到了高颎那边偃旗息鼓的消息。
他正和明月、彩云玩着新发明的“跳棋”(用不同颜色的石子代替),闻言只是笑了笑,将一颗代表“己方”的白色石子,向前跳了一大步,直接逼近了“对方”的底线。
“看,这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他得意地对两个丫头说,“有时候,亮亮肌肉,比真刀真枪地干一架,更有用。”
情报网的第二次关键立功,不仅化解了潜在的后续危机,更成功地威慑了强大的政敌,为杨广赢得了宝贵的喘息和发展时间。
这场围绕着储君之位的暗战,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微妙的相持阶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