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的秋天还没完全过去,但几场秋雨一下,寒气就顺着骨头缝往里钻。
接着几场寒风刮过,宫墙内的梧桐叶子便落了个干净。就在这萧瑟时节,一个消息从宫中传出,让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朝野,更添了几分紧张——独孤皇后染了风寒,病倒了。
起初只是咳嗽,太医署开了几副疏风散寒的方子,本以为很快就能好转。谁知皇后素来身子不算强健,这病竟缠绵起来,渐渐转为低热不退,夜间咳嗽加剧,人也恹恹的,没了精神。隋文帝杨坚为此忧心忡忡,连着几日罢朝,亲自在皇后寝宫陪伴,太医院的太医们更是轮番值守,如临大敌。
消息传到晋王府,杨广立刻就要进宫探视,却被闻讯赶来的独孤修拦住了。
“你现在冲进去,除了在床前行个礼,说几句‘母后保重’,还能做什么?”独孤修看着一脸焦急的杨广,冷静地分析,“探病的人多了,你父皇心烦,你母后也需要静养。你要做的,不是挤在人群里露个脸,而是要把‘孝心’落到实处,做到别人做不到的地步。”
杨广蹙眉:“舅舅的意思是?”
“让你媳妇去。”
独孤修言简意赅,“让萧妃向宫里请旨,自请入宫侍疾。不是做做样子,是真住进去,衣不解带,亲尝汤药,事事躬亲。记住,不是一天两天,是要坚持到你母后病情大好为止。”
杨广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有些犹豫:“让美娘去?这……宫中规矩繁多,侍疾更是辛苦,我怕她……”
“怕她受不了?”
独孤修接过话头,“这就是她该受的!而且,只有她去了,才能显出你的‘孝’是夫妻一体,是发自内心,而不只是嘴上说说。你再看看东宫那边,”他压低声音,“太子妃元氏自己都病恹恹的,太子那几个宠妾,哪个是能担这种事的人?这就是你们的机会,独一无二的机会。”
杨广不再犹豫,立刻去找萧妃商议。
萧妃听完,没有丝毫退缩,只是平静地点点头:“殿下,舅舅说得对。这是为人子媳的本分,更是当前我们唯一能為母后、為殿下做的事。妾身这就准备,即刻向宫中递牌子请旨。”
当天下午,萧妃的请求就得到了文帝的准许。她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便住进了皇后寝宫的偏殿。
接下来的日子,萧妃几乎寸步不离皇后病榻。
喂药时,她必先自己尝过温度,确认不烫不凉,才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给皇后。皇后咳嗽,她立刻轻拍其背,递上温水。皇后睡不安稳,她就坐在脚踏上,握着皇后的手,轻声细语地念些佛经或者舒缓的诗词。夜里,她更是和衣而卧,皇后稍有动静,她便立刻起身查看。
她不仅照顾皇后,对忧心忡忡的文帝也极为恭顺体贴,饮食起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言语温柔,极大地宽慰了文帝焦躁的心情。她甚至还能抽空安抚那些因为皇后病重而惶惶不安的宫女太监,使得整个皇后寝宫的氛围,在沉重之中,竟也维持着一种奇异的秩序和安宁。
这一切,都被文帝和偶尔清醒的独孤皇后看在眼里。文帝私下对心腹太监感叹:“广儿媳妇,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孝心可嘉,心思也细。”病榻上的独孤皇后,虽然虚弱,拉着萧妃的手,眼中也满是欣慰和感动。
与此同时,杨广在外围的行动也开始了。
他没有像其他皇子、大臣那样,只是不断地往宫里送各种名贵的药材补品。他依着独孤修的计算,上演了另一出戏码。
他对外宣称,听闻秦岭深处某处山谷有一眼“养心泉”,水质甘冽,伴有特殊药性,或对母后凤体有益。他坚持要亲自去取。于是,在一个寒冷的清晨,杨广只带了几个贴身护卫,轻车简从,离开了大兴城,直奔秦岭而去。
这一去就是三四天。
期间,大兴城内关于晋王“孝感动天”、“不畏艰险为母取水”的消息已经悄悄传开。当杨广风尘仆仆、带着几大皮囊冰冷的泉水回到晋王府时,他袍角沾着泥点,脸上带着倦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没有急着进宫,而是先让人将泉水送去太医院查验(自然是“证实”确有清心润肺之效),然后才带着所剩不多的“精华”部分,入宫献给了文帝。
看着儿子明显消瘦了些的脸庞和那双因为连日奔波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再听着内侍汇报晋王是如何亲自攀爬山崖寻觅泉眼的“艰辛”,杨坚心中大受震动。他拍着杨广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眼神复杂。有对儿子孝心的赞赏,或许,也有一丝对太子那边毫无动静的失望。
而此时的东宫,又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太子杨勇自然也进宫探视过母后,说了些安慰的话。但他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提升到足够重要的战略高度。在他看来,有病找太医是天经地义,皇子守在一旁侍疾,反而有些“矫情”和“掉价”。他依旧按部就班地处理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务,闲暇时则在自己的府邸里,与宠妾云昭训等人听曲取乐。太子妃元氏倒是想去侍疾,但她自己身子骨就弱,性格也懦弱,不被允许,也只能在自己的宫中暗自垂泪。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一天夜里,独孤皇后精神稍好,文帝陪在她身边说话。
独孤皇后倚在床头,握着文帝的手,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清晰:“陛下……这几日,辛苦陛下了。也难为广儿和美娘那孩子了……”
杨坚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皇后安心养病便是。广儿夫妇,确是至孝。美娘这孩子,在你榻前这些日子,真是尽心尽力,朕都看在眼里。广儿更是……为了取那所谓的泉水,跑去秦岭吃了好几天的苦头。”
独孤皇后闭上眼睛,眼角似有泪光闪过,她喃喃道:“是啊……至孝……勇儿他……”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失望,杨坚感受得清清楚楚。
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心中那个关于储君的天平,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又朝着某个方向,倾斜了那么一丝丝。
宫闱深深,一场疾病,考验的不仅是人的身体,更是人心。而“仁孝”这块金字招牌,正在杨广和萧妃的身体力行下,被擦拭得越来越亮,逐渐成为他们在这场夺嫡之战中,最有力也最无可指摘的武器之一。独孤修坐在无忧阁的后院里,听着明月汇报着从各方汇总来的消息,满意地喝了口热茶。这步棋,走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