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夯歌嘹亮
虽然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天气冷，但在水库工地上，却是另一番景象，可谓是热气腾腾红旗飘。为了实现“粮食亩产超三千斤公社”的大跃进目标，太平公社决定变冬闲为冬忙，兴修水利，建造水库。
按照父亲的指引，狄大壮过了李窑走不多远，便看到了遍插红旗的工地。他紧走慢跑，来到工地，看到民工们脱去棉衣，甚至有的光着膀子，挥鎬扬锨，手推肩挑，挖泥运土。正在他东张西望的时候，看到一个壮年汉子挑着担子走了过来。壮年汉子放下担子，两手卷筒放在唇边，大声呼喊：“开饭啦！开饭啦！”
民工们听到呼唤，披上棉衣，各自拿着自己的碗筷围了过来。“馍紧吃，汤紧喝，咸菜就馍别噎着。”送饭的边喊边掀开担子一头箩筐上的棉布盖，然后拿起勺子，从担子另一头的木桶里往民工碗里舀汤。狄大壮一早起来，直到现在滴水未沾，顾不得许多，从箩筐里拿起个卷子就吃。送饭的以为是哪个民工的孩子，民工们以为是送饭的带的小孩，都不理会。狄大壮平时吃的都是杂面窝头和团子，哪里吃过这样好面杂面七三混合做的发面卷子，一连吃了四个，然后来到木桶旁，左手扳斜木桶，右手用勺子舀汤，咕嘟咕嘟喝了一阵。
送饭的看他喝汤的样子，这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在工地上干什么？”正在吃饭的民工们一听，才知道不是送饭的带来的小孩，不约而同地望着他。
狄大壮用棉袄袖子擦了擦嘴：“我叫狄大壮，是太平公社第一大队狄石头的儿子，是公社妇联的孙主任派我到水库工地找人送信的。”从他那虽然还带着孩子的稚气但却简要明了、掷地有声地回答和郑重其事的神情，民工们知道不是说谎，但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时，第一大队民兵营长祁景坤走了过来，他是第一大队抽调民工的带队人，也是水库工地的负责人：“建国，快说，孙主任叫你找谁，送什么信？”
“李窑村的李家强。他儿子黑娃得了病，孙主任叫通知他赶快去县医院。”狄大壮回答。
祁景坤转身朝着民工喊叫：“李窑的李家强。”李家强应声走了过来。祁景坤对他说：“你儿子得了病，已经去了县医院，你回家收拾一下，马上赶到县医院，看护你的儿子。”李家强一听急啦，顾不得多问，火急火燎地转身就跑。
消息很快传遍了工地，李窑大队团支书、本大队抽调民工的带队人李家智，是全公社有名的泥瓦匠老师，所带的九个人主要负责打底垒坝。他闻知李家强离开工地去了县城，急忙走到祁景坤跟前：“我们今天下午的主要任务是夯实坝体，现在走了一个，拉夯缺少一人，你看咋办？”
“你们八个人先干着。”祁景坤回答。
李家智解释说：“那怎么行。这次修水库用的不是平时盖房子的木夯，一边三个，六个拉夯人就行；而是特意自制的石夯，形大体重，一边四个，需要八个人。打夯时不但需要力大心齐，还要平衡力匀，一起用力拉绳，同时松手，这样夯才能拉得高，落地平稳。如果缺少一人，就会失去平衡，导致石夯倾斜，不但影响质量，还会造成人体伤害。”
祁景坤觉得问题严重，但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各队都有各队的任务，各自都有各自的分工，一时抽调不出人来。他想了一会：“这样吧，我来顶替。”
李家智连忙说：“那怎么行。你是整个工地的负责人，负责检查督促指导协调各队的工作，你去拉夯，整个工地不就乱了套？”
“我来顶替。”没容祁景坤说话，狄大壮站到祁景坤跟前大声说。
李家智端详着狄大壮，看他个子长的虽然不低，但只是个**岁的孩子，挥着手说：“去，去，去，上一边玩去。这是工地，不是小孩玩的地方。”
“我是带有任务来的，不是来玩的。”狄大壮理直气壮地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信的，任务已经完成啦，快回去吧。拉夯不是跷跷板，不但需要有力气，还要有长力。小屁孩力气小，拉夯这活干不了。”李家智说。
“二十年前你也是个小屁孩。嫌我年龄小没力气，你等着。”狄大壮说着来到一副挑土的担子跟前，拿去扁担，一手掂着一个还没有倒掉泥土的箩筐，下坡走向库底，然后又上坡掂了回来。掂着满满两筐泥土，一上一下，惊呆了在场的民工。别说是个小孩，就是一个壮年劳力用肩膀挑着走一个来回，中间也要歇腿喘息一会。
李家智非常惊讶：“没想到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力气，莫不是霸王转世。”
祁景坤接着说：“你可别说，俺大队还真有人在背地里叫他小霸王呢。就这样吧，叫他顶替，跟你拉夯。”
李家智知道他力气非凡，不再多说，领着他来到石夯跟前。狄大壮一看石夯，原来是一个一米多高一搂粗细的石磙，周围用六根手腕粗细、两米长短的木棍绑缚在石磙的周围作“夯架”，四根木棍上各系着两根一丈多长的粗壮麻绳，中间一边一根，没有系绳，是掌夯人掌夯用的。趁拉夯人还没有到齐，李家智简要地简述了拉夯的要点：一边四个人，站在两边的土岗上，听从底下掌夯人用“夯歌”指挥的号令，随着大家喊哨子，奋力拉绳，高高举起，再同时松手，夯就重重砸在地面上，一夯一个坑，一夯挨一夯，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地基砸实。
等拉夯的八个人到齐了，每边四人，分两边站好，狄大壮被夹在一边的中间。掌夯人李家智手握夯架，开始发号施令：“同志们哟。”，拉夯的八个人同声随和：“嗨哟。”
“都站稳哟。”“嗨哟。”
“使点劲哟。”“嗨哟。”
“拉起来哟。”“嗨哟。”八个人随声同喊，同时拉绳举过头顶，打夯开始。
夯歌由掌夯人喊叫，不是三言就是五字的短句，后面加一个“哟”字。内容多是随场发挥，不断变换，悦耳动听，脍炙人口。接着掌夯人的“哟”字，拉夯人附和“嗨哟”相应。随着夯歌的指挥，夯体起落有致，夯速快慢相宜。狄大壮好像置身于歌的海洋，感到非常轻松惬意，一边使劲拉夯，随声和唱；一边欣赏歌词，品味歌意。
“劲要使均匀哟。”“嗨哟。”“用劲不要过哟。”“嗨哟。”
“拉要拉得高哟。”“嗨哟。”“落要落得重哟。”“嗨哟。”
“一步挨一步哟。”“嗨哟。”“一夯套一夯哟。”“嗨哟。”
“夯夯往前挪哟。”“嗨哟。”“夯夯砸实落哟。”“嗨哟。”
“拐弯要小心哟。”“嗨哟。”“两边要注意哟。”“嗨哟。”
“夯往正东打哟。”“嗨哟。”“人往高处走哟。”“嗨哟。”
“夯身有点歪哟。”“嗨哟。”“右边加把劲哟。”“嗨哟。”
“精力要集中哟。”“嗨哟。”“不要想老婆哟。”“嗨哟。”
……
“社会主义好哟。”“唉哟。”“人民地位高哟。”“唉哟。”
“水库修得好哟。”“唉哟。”“天旱能浇水哟。”“唉哟。”
“旱涝保丰收哟。”“唉哟。”“为国多打粮哟。”“唉哟。”
“工业要大上哟。”“嗨哟。”“农业超纲要哟。”“嗨哟。”
“人有多大胆哟。”“嗨哟。”“地有多高产哟。”“嗨哟。”
“人人鼓干劲哟。”“嗨哟。”“个个争上游哟。”“嗨哟。”
“点灯不用油哟。”“嗨哟。”“耕地不用牛哟。”“嗨哟。”
“食堂大锅饭哟。”“嗨哟。”“社员吃得饱哟。”“嗨哟。”
……
李家智之所以在全公社享有较高的名望，不仅仅是他具有娴熟的泥瓦匠手艺和年轻力壮又肯卖力的冲天干劲，而且与他精明强干、头脑灵活、随机应变、出口成歌不无关系，可以说“夯歌”为他树立了成名的阶梯。他能在数百次、上千次的起起落落中，喊出绝少重复的歌词，夯夯有名堂，句句有新意。歌词的内容非常广泛，其中有对打夯的动作、技巧、路线提出要求的；有表现时代特征，反映社会呼声的；有歌颂共产党、歌颂社会主义，赞扬英雄模范的；也有一些类似调侃，甚至利用某个夯手的特征、轶闻笑料编成夯歌随口喊出，令人捧腹，活跃气氛。更精彩的便是钻夯。每当钻夯前，掌夯人就连比划带喊：“这里土质松哟，”“夯要拉得高哟。”“使劲拉哟，”“高声喊哟。”等引起夯手注意后，夯拉到一人多高，掌夯人顺势从夯这边钻到夯那边，再次拉起，又从夯那边钻到夯这边，围观的人越多，钻夯的劲越大。夯歌不但协调了夯手的动作，鼓舞了夯手的干劲，而且也使打夯这种繁重的体力劳动，几乎变成了一种“歌之”、“舞之”的体育娱乐活动，轻松愉快，缓解疲劳。
中间休息一会儿，接着又干，一直干到晚饭送来。狄大壮在工地上吃了晚饭，便赶往孙庙。到了村头，天已经黑了下来。他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家搬到哪里，但曾经跟着姬红星到过姬红星的姥姥家，认识姬红星的姥爷孙昌顺，便直奔他家而去，问问再说。
自从昨天知道狄石头搬到自己家，孙昌顺和老伴就开始忙活起来，请人帮着把三间西屋和原来的牲口棚打扫干净，让狄石头一家五口暂时居住。等到狄石头安排好另外两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吃饭不用安排，都是大伙食堂。等其他人吃了饭，孙昌顺把儿子从部队带回来的两瓶好酒拿了出来，叫当支书兼大队长的旁门侄子从食堂大伙弄了两个菜来陪客，算是为狄石头接风洗尘。
因为和姬孝昌的关系，狄石头和孙昌顺并不陌生：“孙大叔，以后多麻烦您老人家啦。”
“有啥麻烦的。自从儿媳妇和孙子随二儿子去了部队，就和您婶俺两个，上了年纪不干活，怪无聊的。这下好了，人多啦，热闹。”孙昌顺说着端起酒杯，“来，咱爷仨干一杯，算是接风啦。”
三人端杯举筷，开怀畅饮。三杯过后，狄石头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后说：“我先喝一杯为敬，一是感谢大叔的热情款待，二是以后还多有麻烦孙支书的地方，敬请关照。”
孙支书端起酒杯喝干：“狄队长客气啦，今年您大队粮食亩产双千斤。听公社书记说，明年争取三千斤，要放卫星啦。”
“恁大队也不赖，一块红薯一百二十斤，还抬着游行呢。”狄石头说。
“我看都是自欺欺人。”孙昌顺接了一句。
“没办法，公社书记找我谈了几次，说俺大队粮食产量只有一千六百斤，没有人家高，如果秋季产量再上不去，坐了蜗牛，拉了公社后退，就撤我的职。撤职我不怕，但不能给我那妹夫孝昌社长丢人呀，所以就用胶泥做了块大红薯，到县里找个画家涂的色。我正头疼呢，明年小麦产量怎么办？这下好啦，向你取经学经验。”孙支书很认真地说。
狄石头辣水盖脸话语稠，头脑一热实话出：“取经学经验，丢人又现眼。亩产二百斤，说成超两千。检查评比怕露馅，把麦糠放在囤底下，打肿脸充胖子。谁知道昨天姬社长知道了，把我叫过去，很批了一顿，你说丢人不丢人？”
孙支书说：“虚报浮夸是不对，但也没啥丢人的。彼此心知肚明，上下心照不宣，应付一阵是一阵，过了一时是一时。”
“对，对，过了今天是明天。”狄石头接过话茬说。
“疯啦，都疯啦。”孙昌顺慢慢喝着酒，自言自语地说。
这时狄大壮推门走进。狄石头看到狄大壮，便问怎么到这时才回来，狄大壮说是在工地上顶替黑娃爹李家强拉夯回来晚啦。孙昌顺叫他坐下来吃饭，他说已经在工地上吃过啦，到这里是问问家搬到哪里啦。当知道就在这里，便告辞走出堂屋，来到牲口棚和兄弟睡觉去了。三人又喝了一会，闲聊了一阵，看看天色不早，孙支书和狄石头帮扶老人睡下，各自回去休息。从此，狄石头一家就在孙昌顺家安居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