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上午九点，代销点棚顶的雨水敲打出急促的鼓点，顾长风刚把三大筐青菜和一箱鸡蛋搬上前进饭店的采购三轮车，一抬头，就看见街道办的刘桂兰主任陪着两个神情严肃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

来人穿着挺括的中山装，脚上的皮鞋虽然沾了些泥水，但擦得锃亮，绝不是街道或者工商所的干部。

刘桂兰的笑容有些勉强，她指了指顾长风，对其中为首的中年男人介绍道：“赵科长，这位就是红星代销点的负责人，顾长风。”

被称作赵科长的人没有理会刘桂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简陋的棚子一一堆放整齐的菜筐，挂在墙上的简易黑板，上面用粉笔清晰地写着今日菜价和已售罄的品类。

他最终将视线定在顾长风身上，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在顾长风眼前一晃：“区计委，调研组。听说你这里在搞应急保供，我们来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区计委！

顾长风心头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

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他迅速调整好心态，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谄媚也不疏远的笑容，利落地搬过两条板凳：“欢迎领导莅临指导！快请坐，外面雨大。”

他没有等对方发问，转身便从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中取出几本册子，主动摊开在临时拼凑的桌面上。

一本是手写的账本，每一笔收入和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

一本是订单台账，记录了各家食堂和餐馆的预订量；

还有一本是运输记录，详细到每一趟车出发和返回的时间、司机姓名、运输货品和数量。

“赵科长，我们就是响应市里群策群力、共渡难关的号召，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顾长风语气诚恳，条理清晰。

“这是我们和几个村子签订的代销合同，上面有村委会的公章。我们的原则很简单，就是帮农民把菜运出来，帮市民解决买菜难。”

“定价都是严格按照成本加上微薄的运输和人工费，绝没有哄抬物价，更没有任何投机倒把的违规操作。”

他特意将那几份盖着鲜红村委会公章的合同推到了赵科长面前。

这时，前进饭店的采购员还没走远，顾长风扬声喊道：“王哥，麻烦您等一下，计委的领导来调研，您能不能帮忙说两句，我们代销点的菜价公道不公道？”

那位王哥也是个爽快人，回头大声说：“公道！太公道了！现在黑市上的白菜都涨到天上去了，顾小哥这儿跟下雨前一个价！我们饭店能正常开张，全靠他！”

赵科长身后的一个年轻人正快速记录着，而赵科长本人则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账本，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锁。

就在这时，一直悄然站在棚外的苏晚晴，趁着他们注意力都在账本上，不引人注意地走了进来。

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和肩头，但她毫不在意。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些账本，而是紧紧盯着顾长风。

她注意到，这个年轻人面对官威，不卑不亢，逻辑缜密，每一句话都像提前演练过一样，精准地落在政策的框架之内。

他准备的材料，甚至比某些单位递交的报告还要齐全规范。

当调研组的另一位干事问起货源的稳定性时，顾长风沉稳作答：“目前我们对接了五个村子，主要供应三个街道。按照现在的消耗速度，库存可以稳定供应四天。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苏晚晴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深意，忍不住插话问道：“为什么不是长久之计？你对后续市场有什么判断？”

突然响起的女声让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顾长风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一直站在门口、身穿灰色列宁装的年轻女干部。

她的眼神锐利而清澈，带着一种探究的审视。

他顿了顿，回答道：“根据我的统计，我们市近十年同期降雨量、主要蔬菜产区的农田受灾面积和主干道运输中断频率。”

“结合今年的气象预报，我推算出，全市的蔬菜供应缺口目前大约在百分之十八左右，并且这个缺口会在五日后达到峰值，可能会突破百分之三十。”

“我们这个小代销点，解决的只是一时之需，杯水车薪。”

整个棚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敲打顶棚的声音。

赵科长停下了翻阅账本的手，惊讶地抬起头。

刘桂兰更是张大了嘴，满脸不可思议。

苏晚晴的瞳孔猛然一缩。

他说的不是感觉，不是猜测，而是数据，是模型！

这不是一个普通小贩的眼界，甚至超越了很多只懂看文件、报数据的机关干部。

这是一个真正会用数据说话、用逻辑思考的人。

调研比预想中结束得要快。

赵科长临走时，只是不咸不淡地对刘桂兰说了一句：“你们街道对辖区内的新生个体力量，信息掌握得不够及时，反应也有些迟缓。”

一句话，噎得原本想借机邀功的刘桂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地站在雨里。

回去的车上，车厢内气氛沉闷。

司机专心开车，赵科长闭目养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苏晚晴看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低声开口，打破了沉默：“赵科长，关于这个顾长风，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

“说。”赵科长眼睛未睁。

“这个人虽然没有编制，属于个体户，但他的组织能力、市场预判能力和合规意识，远超一般人。”

“他现在做的事情，实际上是在帮政府分担民生保障的压力。”

苏晚晴斟酌着词句，“我们与其放任他在体系外游走，不如主动将他纳入我们的工作视野，比如，作为一个临时民生协作单位的试点。”

“这样既能对他进行规范化的监督和管理，又能更好地利用他的能力，来缓解当前日益严峻的供应压力。”

赵科长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审度。

车内沉默了片刻，他才缓缓点头：“思路可以。你写个详细的报告报上来，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

“要盯紧了！我们要的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助手，不是第二个趁机发国难财的投机典型。出了问题，你这个提议人，要负首要责任。”

“是！”苏晚晴挺直了脊背，心中却感到一丝兴奋。

她知道，她赌对了。

当天晚上，顾长风的代销点刚刚结束一天的忙碌，老周就脸色难看地冲了进来，雨伞都来不及收。

“长风，出事了！城西那边有人打着你们红星代销点的名义，在低价抛售一批烂菜叶子和发芽的土豆，好几个人贪便宜买了，回家才发现上当，已经有人闹到居委会去了！”

顾长风正在擦拭算盘的手停住了。

他眼神一厉，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这么快就来了。这是看我碍了他们的眼，要砸我的招牌啊。”

他没有丝毫慌乱，立刻从箱子里抽出纸笔，趴在桌上奋笔疾书。

片刻之后，一份措辞严谨、格式规范的《关于不法分子假冒“红星代销点”名义销售劣质蔬菜的严正声明》便已写就。

声明中不仅澄清了事实，详细描述了自家蔬菜的品质标准，还明确公布了代销点唯一的地址、联系电话以及负责人姓名，最后善意提醒广大市民切勿上当受骗。

“老周，你路子广，马上找人连夜复印五十份，不，一百份！明天天亮前，务必贴进城里各大菜市场和居委会的公告栏里！”

第二天清晨，暴雨初歇，天空露出久违的亮色。

苏晚晴刚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份文件，正是顾长风连夜发出的那份声明，不知是哪位同事从下面居委会拿回来的。

她拿起那张墨迹未干的油印纸，逐字逐句地看着。

看着那严谨的格式、克制的愤怒和清晰的指引，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年轻人在灯下运笔如飞的身影。

他没有选择去有关部门哭诉求助，也没有用激烈的言辞去攻击对手，而是选择用最公开、最规范的方式，直接面向所有市民，进行了一场教科书式的危机公关。

苏晚晴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她忽然明白了。

这个人做的所有事，从一开始的稳价售卖，到准备齐全的台账合同，再到这份果断的公开声明，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不是在被动地应对危机，而是在主动地创造局面。

这一份声明，与其说是自证清白，不如说是一份无声的考卷，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递到了区里所有相关部门的办公桌上。

而她，恰好是第一个，也是最想推动阅卷的那个人。

她拿起那份声明，将它整齐地夹在自己昨晚连夜写好的试点报告首页，起身走向了赵科长的办公室。

推开门之前，她深吸一口气。

她知道，这张考卷的评分，将直接决定接下来棋局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