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第一个星期一的清晨，江城的天还未彻底亮透，一股无形的恐慌却已悄然笼罩了整座城市。

国营菜站门前，队伍像一条看不到尾巴的长龙，在晨间的寒气中蠕动。

大白菜每斤一毛八，土豆两毛二，这两个刺眼的数字被歪歪扭扭地写在小黑板上，像是在嘲讽着每一个攥着钱和布袋的市民。

即便如此，货架依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清空，限量供应的牌子下，许多排了三个钟头队的老人最终只能提着空荡荡的菜篮，满脸失望地转身离去，嘴里压抑着对这世道的抱怨。

怨声，如同初夏的蚊蝇，在街头巷尾嗡嗡作响。

然而，城西的“红星代销点”却是另一番光景。

队伍同样很长，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没有争吵，没有推搡，只有一种焦急而又充满希望的等待。

顾长风挂出的价目牌上，白菜一毛二，土豆一毛六，这两个数字仿佛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长风！你是不是疯了！”

王婶挤过人群，冲到顾长风身边，急得直跺脚，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愕。

“现在全城的菜价都翻了番！就你门口这一车货，只要把价格提一提，至少能多赚两百块！两百块啊！”

顾长风正忙着帮一个老婆婆把土豆装进网兜，他头也不抬，动作麻利地称重、收钱，脸上挂着一丝疲惫但温和的笑。

直到送走了那位老人，他才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对王婶摇了摇头：“王婶，钱可以赚，但不是这么个赚法。”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的第一单生意，靠的就是不抬价这三个字，才在街坊邻居这儿立住了脚跟。”

“人心是杆秤，现在要是自砸招牌，以后谁还信我们？再说了......”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王婶的肩膀，望向队伍里那些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身影。

“钱什么时候都能赚，可这些人，他们的肚子等不了。我们少赚一点，他们就能多吃一顿饱饭。”

王婶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叹，转身继续去维持秩序了。

她想不通这个年轻人脑子里装的什么，但看着那些买到平价菜后露出由衷笑容的街坊，她又觉得，或许他做的才是对的。

临近中午，一辆吉普车在代销点不远处停下。

车门打开，工商所的刘桂兰主任带着两名干事，脸色严肃地走了过来。

她一出现，原本有些嘈杂的队伍瞬间安静了不少，人们的目光带着几分敬畏和探究。

刘桂兰的眼神像鹰一样扫过整个场面，当她看到井然有序的队伍和百姓脸上满意的神情时，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神情变得愈发复杂。

她径直走到顾长风面前，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口气质问道：“顾长风，你这个价格，根本不可能盈利！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顾长风似乎早有预料，他非但没有慌张，反而露出一抹从容的微笑，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账本，双手递了过去：“刘主任，您是行家，一看便知。这是我们今天的台账，请您过目。”

刘桂兰狐疑地接过账本，翻开。

“我们采取的是集中采购模式，直接从源头菜农手里大批量拿货，单价自然比菜站的二次批发要低。”

顾长风不卑不亢地解释道。

“运输方面，我们联系了几个代销点，用一辆大车拼车运输，均摊下来油费成本也降了不少。”

“至于分拣和销售的人工，您也看到了，都是附近大学来义务帮忙的学生志愿者，我们只管一顿午饭。”

“所以，虽然我们单斤的利润只有一两分钱，薄得像纸，但我们周转快、销量大，薄利多销，总体算下来还是有赚头的。”

他指了指角落里还没来得及搬进仓库的新货：“昨夜我们又从郊区拉回了四千斤，明天的供应也绝对没问题。”

刘桂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台账，上面的每一笔进货、销售、成本都记得清清楚楚，数字逻辑严丝合缝，竟是半分漏洞也挑不出来。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只能“啪”地合上账本，冷哼一声：“歪门邪道！”说罢，转身就走。

在经过李秀英身边时，她却脚步一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飞快地叮嘱了一句：“看好你儿子，别让他太出风头，树大招风，小心被人当成冒尖的典型给砍了！”

李秀英心头一紧，望着刘桂兰离去的背影，担忧瞬间爬满了脸庞。

傍晚时分，当最后一批蔬菜售罄，顾长风正准备关门时，两个穿着中山装的陌生男人找上了门。

他们身材高大，气质精悍，一开口就自称是市里某个机关后勤科的。

“顾老板是吧？我们开门见山。”

其中一个方脸男人笑着说，但笑容却不达眼底。

“我们愿意出双倍的价格，包下你所有的库存。现金交易，当场结清。”

另一个瘦高个则环顾着空荡荡的货架，撇了撇嘴：“兄弟，听句劝。现在这世道，谁手里有菜谁就是爷。何必辛辛苦苦卖给那些穷鬼，一分一分地赚？”

“跟我们合作，你一天赚的钱顶他们一个月。”

顾长风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却冷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语气客气却疏离：“两位同志，真不凑巧。”

“我手头剩下的货，大部分都已经预售出去了，是跟几家小饭馆和单位食堂签了合同的。”

“做生意，讲究个先来后到，诚信为本。恕难从命。”

方脸男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么说，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降了几度。

顾长风依旧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识的是规矩。两位同志的单位如果真有急需，我可以按原价加一分钱的辛苦费，优先给你们匀出一部分。”

“但要我撕毁合同，私下截留转卖，这事我做不来。”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方脸男人冷笑一声：“好，好一个讲规矩的顾老板。我们记住了。”

说完，两人不再多言，转身走进了暮色之中。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顾长风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他立刻叫来老周，沉声吩咐：“老周，今晚你辛苦一下，把仓库的门窗都用木板加固一遍。”

“再找两个信得过的小伙子，我们轮流守夜。”

他心里清楚，在足以让人疯狂的暴利面前，规矩是最脆弱的东西。

豺狼已经嗅到了血腥味，今晚，恐怕不会太平。

果不其然，后半夜，狂风呼啸，暴雨如注。

第二天清晨，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通往郊区农场的主干道，有一段山路因为暴雨冲刷发生了塌方，道路彻底中断！

这意味着，全城的蔬菜补给线被切断了。

一时间，所有菜站和黑市的菜价再度疯涨，甚至有钱都买不到。

就在这时，顾长风的红星代销点却再次开门营业。

原来，他早已预判到天气可能带来的风险，昨夜在加固仓库的同时，就冒着小雨，偷偷将两千斤最耐放的土豆和白菜转运到了城区一处备用的老旧仓库里。

消息一经传出，数家濒临断炊的饭店老板和单位采购员，如同见到了救星，纷纷冒着倾盆大雨前来求购。

“长风！这可是天赐良机啊！”

王婶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和那些焦急的面孔，激动地搓着手。

“这个时候，别说涨价了，你就是一毛钱的白菜卖五毛，他们都得抢着要！”

顾长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反而对妹妹顾晓芸下了一道命令：“晓芸，去！”

“把我们的牌子挂出去，再加一条，开启困难户专供窗口，凡是持有街道开具的低保证明的，所有蔬菜一律九折！”

“孤寡老人，凭证件可以免费领取一斤土豆！”

他又拿起一个铁皮喇叭，塞到妹妹手里：“用这个循环播放，红星代销点照常营业，风雨无阻，保障供应！让大家不要慌！”

雨夜深沉。

仓库里，顾长风清点完最后一批货，浑身湿得能拧出水来。

李秀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走进来，看着儿子冻得有些发紫的嘴唇和那双在冰冷的蔬菜堆里泡得发白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而下。

“长风......”

她哽咽着说道“妈以前总觉得，只有读书考大学才有出路......现在，妈才知道......你不是在做什么小买卖，你......你这是在救人啊。”

顾长风接过那只温暖的搪瓷碗，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抬起头，看着满脸泪痕的母亲，轻声说：“妈，我不是什么救世主。”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决绝。

“我只是还记得，上辈子我快死的时候，在医院里最后听见你说的一句话是你爸又喝多了，找不到人。”

“这一世，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对我，或者对别人说来不及了这三个字。”

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滚滚而来的雷声。

屋檐下的积水滴滴答答，像是古老座钟在不知疲倦地为这个不眠之夜计时。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区政府大院一间依旧亮着灯的办公室里，一位穿着笔挺列宁装、扎着马尾的年轻女公务员，正蹙眉翻阅着一份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近期蔬菜供应异常情况的群众反馈意见》。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报告中反复出现的一个名字上红星代销点负责人，顾长风。

她用笔尖轻轻点了点那几个字，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一丝探究的光芒在她清亮的眼眸中闪过。

“这个人......有点意思......”她低声自语，带着几分审慎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