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执照背后的博弈
清晨七点,街道办的会议室里早已烟雾缭绕。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锤子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刘桂兰坐在主位,面前的搪瓷缸里泡着浓茶,她嘬了一口,将缸子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缭绕的烟雾瞬间为之一颤,会议室里原本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今天把大家叫来,就一个主题。”
刘桂兰的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座的七八位辖区居委会主任。
“打击近期死灰复燃的无证摊贩乱象!”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位主任立刻挺直了腰板,手里的香烟也不敢再抽,纷纷在鞋底上捻灭。
“尤其是某些人,仗着自己是本地户口,就敢在政策的边缘来回试探!”
刘桂兰的视线最终定格在靠门边坐着的建国路居委会王主任身上,语气陡然变得尖锐。
“王主任,你们居委会的顾长风,我说的就是他!一个高考落榜生,正经书不读,偏要搞什么蔬菜联营,弄得乌烟瘴气!”
“昨天夜里那辆解放牌大卡车,动静那么大,是不是就是他们家雇的?!”
王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子,闻言额上顿时见了汗,他尴尬地笑了笑:“刘主任,长风那孩子......可能是想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减轻负担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旁边一位主任立刻跟腔“这种投机倒把的苗头,必须坚决掐死在摇篮里!不然人人都学他,市场不就乱套了?”
“就是!没有营业执照,不给国家纳税,赚的都是黑心钱!”
附和声此起彼伏,会议室的气氛瞬间变得同仇敌忾。
刘桂兰很满意这种效果,她正要做出“严厉查处”的决定,会议室的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身形挺拔,只是身上那件蓝布衫洗得有些发白。
来人正是顾长风,他手里还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两声闷响。
整个会议室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顾长风仿佛没有看到那些或惊愕或鄙夷的眼神,他径直走到会议桌前,对着脸色阴沉的刘桂兰微微欠身:“刘主任,各位领导,我来汇报工作。”
不等刘桂兰发作,他蹲下身,解开了麻袋。
一股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瞬间冲散了满屋的烟味。
一麻袋是水灵灵的白萝卜,另一麻袋是紫皮洋葱,个顶个的新鲜饱满。 “这是我昨晚连夜从三十里外的东洼村收来的三千斤应急蔬菜。” 顾长风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 “目前已经联系好了市教育局、第一纺织厂、铁路医院等六家单位的食堂,签订了预订协议,预计今天下午三点前就能全部配送到位。”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放在桌上推到刘桂兰面前:“特此前来向街道进行备案,并正式申请将我们的代销行为,纳入街道正在试点的城镇副食品供应辅助体系。” 满座皆惊。 谁都没想到,这个被定义为投机倒把的落榜生,不仅没有闻风而逃,反而堂而皇之地闯进了批判他的刑场,还把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刘桂兰最先反应过来,她气得笑出了声,指着顾长风的鼻子:“汇报工作?你有什么资格汇报工作?你还敢来这儿显摆?” “顾长风,我告诉你,没有营业执照,没有税务登记,你这就是彻头彻尾的非法经营!” 面对疾言厉色的指控,顾长风脸上没有丝毫慌乱。 他从那沓纸里又抽出一叠,不疾不徐地摊开在桌上:“刘主任,您说得对,合法经营是前提。” “所以,我来之前做了一些准备。” 他指着桌上的文件,一件件介绍:“这是东洼村全体菜农联合签署的,委托我代为销售的委托书,上面有村委会的公章。” “这是村里开具的农产品产地证明。这是运输车辆的登记记录和昨晚的批发订单。以及这份......” 他将一份装订整齐的方案推到最前面“关于利用社会力量解决部分单位应急蔬菜保供难题的协作方案。” “最重要的是......” 顾长风的目光迎上刘桂兰。 “我特地查阅了***颁布的《城乡集市贸易管理办法》,其中第十条明确规定,允许个人在政府指定的场所和时间内,销售自产或代销的农副产品。” “我不是在街边乱摆乱卖,我是组织生产者与消费单位直接对接,减少中间环节。这不叫倒卖,叫产销协作。” 他的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逻辑严密,把一众习惯了念文件、喊口号的居委会主任们说得一愣一愣的。 “况且......” 顾长风话锋一转,再次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报纸,放在了桌子中央。 “目前全市蔬菜供应紧张,菜篮子工程面临巨大压力,市里昨天深夜刚刚下发了内部简报,要求各级单位‘解放思想,群策群力,多渠道保障民生供应’。” 他抬起头,环视一周,最后看着刘桂兰,平静地问道:“请问刘主任,在市里号召大家想办法的时候,我组织农民把菜直接送到急需的单位食堂,价格还比国营菜站便宜一成。” “我这,到底算是在给政府添乱,还是在帮忙?” 那份还带着油墨香气的内部简报,像一枚重磅炸弹,在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刘桂兰怎么也想不到,连她都还没看到的文件,竟然会出现在这个小子手里! 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咳......”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委员清了清嗓子,小声说了一句,“我爱人在教育局后勤处......听说他们食堂今天确实订了一批应急菜,价格......确实比菜站便宜不少。” 这一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刘桂兰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握着搪瓷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想反驳,却发现顾长风把所有她能想到的罪名,都用更高层级的政策和更具体的现实需求给堵死了。 顾长风见火候已到,立刻顺势而下,态度诚恳地躬了躬身:“刘主任,各位领导。” “我今天来,不是来挑衅政策,是真心实意想把这件事做好。” “我恳请街道能批准我注册一个便民蔬菜代销点,完全接受街道和工商部门的统一管理。” “我们可以按月上缴管理费,并且,我承诺优先雇佣咱们辖区的下岗待业职工。”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我甚至可以当场签下责任书,经营期间若出现任何哄抬物价、短斤少两、以次充好的行为,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罚,包括立刻取缔、罚没全部所得!” 这番话,既是示弱,更是立信。 原本几个跟着起哄的主任,此刻看顾长风的眼神已经变了。 提供岗位,接受管理,还敢签军令状,这小子不像是在捞偏门,倒像是在干事业。 最终,经过短暂的沉默和眼神交换,会议做出决定:鉴于情况特殊,对顾长风的代销行为暂不取缔,由街道办整理材料,正式上报区工商所,请示上级是否可以将其作为“个体代销试点”进行观察管理。 中午,顾长风带着母亲李秀英走进了区工商所。 当工作人员将一张《个体工商户经营申请表》推到面前时,李秀英握着笔的手一直在抖。 当需要在担保人一栏按下红手印时,她犹豫了。 “大姐,想好了?你家闺女眼看就要中考了,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就放心让你儿子这么瞎折腾?”工作人员皱着眉,好心劝道。 李秀英低着头,看着那鲜红的印泥,沉默了良久。 她这一辈子,没签过什么字,更没为谁担过什么保。 忽然,她抬起头,眼里竟闪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光:“我家男人废了,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我能指望谁?” “我儿子有脑子,有担当,只要他干的不是伤天害理的犯法事,我就支持他干!” 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大拇指重重地按在了申请表上。 那枚鲜红的指印,歪歪扭扭,却坚定无比。 那一刻,顾长风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 前世,母亲一生卑微顺从,逆来顺受,何曾有过如此坚决的时刻? 如今,她为了自己,顶住了所有的压力和质疑,签下了人生中第一份,也是最重要的一份担保书。 三天后,一张崭新的临时执照送到了顾长风家中。 执照上,用宋体字清晰地印着,红星农副产品代销服务部,经营范围被严格限定为本地蔬菜代购代销,有效期,三个月。 当晚,顾长风就在废弃的农机站里,召集了老周、王婶和另外两名信得过的菜农,召开了第一次协作会。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直接摊开一个崭新的账本,将成本与利润分配公开宣布:“车费、油钱、人工,所有运输成本占总流水的百分之十五;” “蔬菜磕碰损耗,预留百分之十。剩下的七成,刨去上缴的管理费,全部按照各位出菜、出力的比例进行分配,账目三天一结,绝不拖欠!” 他还当场宣布,成立一个“应急供应小组”,由老周带队,实行轮班制,确保无论刮风下雨,都能准时把菜送到客户手里。 一番话说得众人热血沸腾,干劲十足。 散会后,老周激动地拍着顾长风的肩膀,感慨道:“长风,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哪是卖个菜啊,我看简直就像带兵打仗!” 顾长风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起的、越来越密的雨丝,原本明亮的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雨水敲打着玻璃,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仿佛某种序曲。 他低声回应,像是在对老周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正的仗,还在后头。” 夜色渐深,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顾长风的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黑暗中,微微向上扬起。 他知道,这场雨不会轻易停下。 而接下来,才是真正发财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