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好几天，总算放晴。

阳光透过无忧阁三楼的窗棂，在铺着地图和各类文书的大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独孤修难得没在捣鼓他的“格物”实验，也没对着沙盘推演，而是抱着一本这个时代的律法条文，看得直打哈欠。在他看来，这些条文繁琐又不够严谨，漏洞多得能跑马。

杨广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步履轻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与兴奋的光彩，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硬仗。

“舅舅！”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得意，“您猜怎么着？京兆尹报上来一桩棘手的案子，牵扯到两个勋贵子弟为争一个歌姬闹出了人命，双方家族势力都不小，京兆尹不敢决断，报到了父皇那里。父皇今日在偏殿随口问起诸皇子见解，大哥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三弟、四弟更是默不作声。”

他走到案前，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继续道：“我当时就站出来了！依着舅舅平日教导的，先让京兆尹将案卷、人证、物证一一陈述清楚，不偏听任何一方。然后我指出，此案关键不在于双方身份，而在于杀人行为本身证据确凿，且起因龌龊，影响极其恶劣。若因凶手是勋贵之后便网开一面，则国法威严何在？民心何存？”

他越说越兴奋，语速加快：“我向父皇建议，凶手按律当斩，以儆效尤！其家族纵容子弟，亦当申饬罚俸！至于那苦主之家，则应给予抚恤。父皇听完，盯着我看了许久，最后竟当着几位重臣的面，说了句：‘晋王能持正守中，不畏权贵，析案明晰，处置得当，朕心甚慰！’舅舅，父皇他……他夸我了！”

杨广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灼灼，那是一种得到权威认可后的巨大满足和昂扬斗志。他像一个考了满分、急于向师长展示成绩单的孩子，期待着独孤修的赞扬。

独孤修放下那本枯燥的律法书，抬眼看了看他，脸上没什么惊喜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嗯，做得不错。能抓住案件核心，不被双方背景干扰，坚持依法办事，这确实是进步。”

得到肯定，杨广笑容更盛。

但独孤修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不过，阿摩，我问你，在你建议‘按律当斩’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被杀的歌姬，她原本是何出身？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为何会流落风尘，成为两个纨绔争夺的玩物？那个凶手的家族，被罚俸申饬之后，会不会暗中对苦主之家进行报复？你后续有没有安排人，去确保那笔抚恤能实实在在落到苦主家人手里，而不是被经手的胥吏克扣？”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几盆冷水，兜头浇在了杨广火热的兴致上。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了张嘴，一时竟答不上来。

他光顾着在父皇和重臣面前展现自己的决断力和“公正”，哪里会去想这些细枝末节？一个歌姬的出身命运？胥吏会不会克扣抚恤？这……这重要吗？

“我……舅舅，案情清晰，证据确凿，依法处置，难道不对吗？”杨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服和辩解，“至于其他……皆是微末小事，何须……”

“微末小事？”独孤修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力，“阿摩，你记住，你将来要管理的，不是一个案子，不是一个衙门，是这天下兆亿的黎民百姓！在他们身上，没有什么事是真正的‘微末小事’！一粥一饭是小事，但无数人的一粥一饭加起来，就是江山社稷！你依法处置了凶手，维护了律法的尊严，这没错，很好。但如果你只停留在这一步，那你只是一个合格的法官，甚至是一个冷酷的执法机器，而不是一个心怀苍生的统治者！”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为生计奔波的行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独孤修重复了这句他常说，但杨广似乎并未真正入心的话，“这‘水’，就是这些你眼中的‘微末’之人。你依法杀了那个勋贵子弟，京城百姓或许会拍手称快一时，称赞晋王殿下公正。但如果你能更进一步，让那苦主之家得到实实在在的保障，让底层的人看到，晋王殿下不仅执法如山，更能体恤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悲苦和艰难，那他们才会从心底里拥护你，爱戴你。”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杨广：“得民心，不是靠一两次漂亮的判决，而是靠这一点一滴的‘微末小事’积累起来的。阿摩，有时候，事情做得慢一点，考虑得周全一点，多往下看一看，反而……走得更稳，更快。”

杨广站在原地，脸上的兴奋和得意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说中心事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承认舅舅说得有道理，但他觉得舅舅太过理想化了。治理天下，靠的是宏图大略，是驾驭群臣，是开疆拓土，哪能整日盯着这些鸡毛蒜皮？在他看来，效率和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他垂下眼睑，恭敬地应道：“舅舅教诲的是，阿摩记下了。日后定当更加周全考虑。”

然而，在他低头的瞬间，独孤修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神中一闪而逝的那丝不以为然。那是一种基于自身认知和性格的抵触，是长期处于高位、习惯性俯瞰众生所带来的傲慢与疏离。

独孤修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杨广很聪明，学习能力也强，正在飞速地成长，甚至开始举一反三。但伴随着能力增长的，是他性格中固有的急躁、功利和那隐藏在礼贤下士外表下，对普通人生死的淡漠。

这种苗头，很危险。

“好了，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陛下夸你是好事，但戒骄戒躁。”独孤修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慵懒。

“是，阿摩告退。”

杨广行礼，退出了房间。只是他离开时的背影，似乎没有来时那么轻快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明月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给独孤修换上了一杯热茶。

彩云抱着剑，靠在门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公子，晋王殿下，好像不太高兴您说他。”

独孤修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无奈地笑了笑：“是啊，翅膀开始硬了，听得进顺耳的话，听不进逆耳的忠言了。这是必然的过程，只是……希望他别硬得太快，也别飞得太偏。”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个“保姆”兼“导师”的角色，并不轻松。

他要辅佐的，是一个有着巨大潜力和同样巨大性格缺陷的君主。

未来的路，恐怕不会像他最初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

杨广这块璞玉，正在被他亲手打磨，但最后会呈现出怎样的光泽，是温润如玉，还是刺眼夺目甚至伤及自身？连他这个穿越者，此刻也有些拿不准了。

无忧阁外，秋阳明媚，但独孤修的心中，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