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阁三楼的“听竹轩”里，安静得只剩下棋子落在楸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嗒，嗒，如同雨滴敲在瓦片上。
独孤修执白，越国公杨素执黑。
这盘棋已经下了快一个时辰。
杨素下棋的风格，就像他带兵打仗，大开大合，攻势凌厉，布局阶段就处处透着杀伐之气，几处看似孤立的黑子，实则暗藏锋芒，隐隐构成合围之势。他捻着一枚黑子，久久没有落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棋局，试图找出白棋的破绽。
独孤修则完全相反。
他整个人几乎陷在柔软的坐垫里，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地捏着白子，眼神懒散，看起来心不在焉。但他的落子，却往往出人意料。他从不与杨素的黑棋在局部缠斗，你攻你的，我走我的，看似散乱无章，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甚至主动放弃了一些边角的实地。可不知怎的，几十手过后，那些看似无关的白子竟隐隐串联起来，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大势，反而将杨素那些气势汹汹的黑棋主力，隐隐反包围在了中央，让其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继而发现身陷泥潭的憋闷感。
杨广坐在一旁观棋，他棋力不算顶尖，但也能看出些门道。他看着舅舅那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的棋路，心中暗暗称奇。他更注意到，杨素额角似乎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捏着棋子的手指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舅舅这棋……当真邪门。”杨广心里嘀咕。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杨素提起一枚黑子，想要打入白棋看似薄弱的一处腹地，寻求决战。但棋子悬在半空，他反复推演，发现无论怎么下，后续变化都对黑棋极为不利，白棋总能在看似不可能的角落生出事端，最终将他这队深入敌后的孤军吞没。
他举了半天，最终，那枚黑子还是没有落下，而是被他轻轻放回了棋罐里。
“罢了……”杨素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去，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有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叹服，“独孤小友棋艺高深，布局深远，老夫……输了。”
他投子认负了。
独孤修这才坐直了身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笑嘻嘻地说：“越国公承让，小子不过是运气好，胡乱下的。”
“胡乱下的？”杨素摇头苦笑，指着棋盘，“小友这棋，看似无形，实则处处抢占先机，看似放弃，实则是在构筑更大的势。这已非棋艺，而是……大道了。老夫纵横半生，在棋盘上还从未如此无力过。”
他这话，明着是说棋，但听在杨广和独孤修耳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煮茶的明月，将两杯新沏好的香茗轻轻放在杨素和独孤修面前。动作优雅，水声潺潺，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厮杀从未发生过。彩云依旧抱着剑，靠在窗边，目光偶尔扫过杨素，带着审视。
杨素端起茶杯，嗅了嗅茶香，却没有立刻喝。他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杨广，又转向独孤修，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殿下，独孤小友。”
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清晰，“今日这盘棋，让老夫想通了很多事。”
杨广精神一振，知道杨素要有“赐教”了，正色道：“越国公请讲。” “这棋盘，便如当今朝局。”杨素缓缓道，“太子，便如老夫方才那看似凶猛，实则被困于中原，进退失据的黑棋。空有架势，却失了先手，更无后续变化之能。而殿下您，”他看向杨广，目光炯炯，“便是独孤小友手下这白棋，看似处处不争，实则早已在外围布下天罗地网，大势已成，占尽先机！” 他顿了一顿，语气变得更加肯定：“殿下之‘势’，已非昔日可比。盐政、漕运、仁孝之名，还有……还有独孤小友这等惊世之才辅佐，这盘棋，殿下已占尽先手！老臣若再冥顽不灵，固守旧观，只怕他日，连在这棋盘边观战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杨广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越国公言重了。广年轻识浅，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仰仗国公扶持。” 杨素摆摆手，直接站了起来，对着杨广，郑重地拱了拱手，不再是之前那种略带客套的礼节，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归属和效忠意味： “殿下不必过谦。老臣是个粗人，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借着独孤小友这盘棋，老臣便把话放在这里——殿下之‘势’已成，如这棋局，锐不可当！老臣杨素，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与殿下，与国舅爷，共襄大业！” “共襄大业”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杨广的心上。 他知道，这意味着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中最具实力和影响力的核心人物之一，正式表态，站到了他的阵营之中。这不仅仅是杨素个人的支持，更代表着以他为首的一大股强悍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开始向晋王倾斜。 杨广立刻起身，双手扶住杨素：“得越国公鼎力相助，实乃广之幸事！大业若成，绝不负国公今日之情！” 独孤修也慢悠悠地站起来，笑着对杨素拱了拱手：“越国公快人快语，小子佩服。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需要跑腿打杂、出谋划策的，尽管吩咐。” 杨素看着眼前年轻的晋王和更年轻的国舅，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棋，是赌，但看眼前这形势，赢面极大。 他哈哈一笑，气氛顿时轻松下来：“好！有国舅爷此言，老夫就放心了！日后，少不得要常来这无忧阁，叨扰你的清静，请教这‘无形’的棋道了！” 三人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棋局结束了，但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杨素的正式入伙，如同给杨广这架已经开始加速的战车，装上了最强劲的引擎和最厚重的铠甲。 晋王派的实力，瞬间暴涨，真正具备了与太子集团正面抗衡，甚至战而胜之的雄厚资本。 独孤修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盘算着：军事上的支持有了，接下来，该进一步巩固文官体系，并且，得想办法再多搞点钱了。这争天下，说到底，打的就是后勤和人心。他感觉，自己这个“总策划”，肩上的担子，好像又重了一点点。不过，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杨广和沉稳老练的杨素，他又觉得，这盘大棋，越来越有意思了。